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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邦大道是洛阳中轴平行线上的一条繁华大道。而它的城东则是郑国首府的良田基地——号称为万顷良田。70%归郑国国君所有,即属国有;30%则是郑国有功之臣大小不一的封地。这也是典型的井田制的产物。稻麦发育、生长、成熟的全过程,人们都能目睹那井然有序、生机盎然的壮阔风景。
郑武公一大早就向全国颁布了一道命令:爱护耕田,全民勤俭。
这算是很有建设性的法规。昨晚祭仲与公子封离去的背影,使郑武公深感责任的重大。以农为本,而耕田才是农业的保障。凭那时的建筑技术,还不可能建造高层建筑,这就势必在土地上铺展。政治、军事、文化再如何发展,没有粮食为基础一切都免谈。既然没有掌握新郑大酒店的幕后支持情况,提前颁布这道命令是能起到防患于未然的。只要不破坏耕田,那后面的政治阴谋还是军事阴谋郑武公有的是机会调查。
调查组长是祭仲大夫,公子封担任副组长。祭仲和公子封觐见国君得旨,对国君的果敢英明深深佩服。政治抱负和军事谋略是衡量一个国君的标准。祭仲最了解国君的高瞻远瞩。在大臣议会殿,组成了以祭仲为首的临时执行机构,内务总管孟相棋也是其中的成员。随即,他们全面展开了秘密调查。
参与调查的大臣都清楚,也就是从今以后要更密切地关注被调查对象的行踪及其有关的蛛丝马迹。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当然也不排除捕风捉影,至于造成错杀滥杀据说是出于无奈的。
孟相棋身为内宫总管,无论国君寝宫还是嫔妃后宫,都无条件地受其监察。身为总管,按照周朝律制本应做到看到也装作没看到,听到也装作没听到;绝对地紧跟国君的坐卧起居节奏,随国君的喜怒哀乐而和声共鸣。孟相棋之前有史可查的内务总管均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由这批总管包扎起来的厚厚城堡,才有效地保护着国家的心脏。她们又是国君的传声筒,真是国君咳嗽她们就感冒。
郑武公因长期辅佐周朝天子,郑国的政务就全权委托老谋深算的关其思主持。关其思十多年前与郑武公在洛阳不期而遇,郑武公与他的交谈是在周天子圣殿的台阶上展开的。几个话锋后,见其貌不扬的关其思睿智非凡,郑武公当即便要力荐给天子。可关其思委婉推辞了。郑武公一脸不解:“你要治国平天下,就要面见天子,并在朝廷拥有席位才行啊。我既然答应全力推举,并且领你马上去拜见天子,你怎么又要推辞呢?”
“在下今天心愿已了,所以别无他求了。”关其思向郑武公行大礼后,便阔步而去。郑武公是在满脑的好奇与迷惑中,于第二天又得见关其思的。这一次关其思一大早就在郑国的宫门前恭候。郑武公为了释却心头的疑团,破例取消了周天子的早朝。
勤政殿那时的政务并不繁杂,严格上讲只能说是郑武公上朝归来静心读书的地方。当然,也在此偶尔接见诸侯使者,有时也在此代天子批阅各种奏折。是这个关其思点燃了郑武公的雄才伟略,静养斋也就顺理成了勤政殿。是关其思那一臣不事二主的原则与立场,这勤政殿便直接由关其思主持。
郑国的政治面貌从此走上了正常化轨道。耕田垦殖空前地活跃起来,食邑的粮仓堆积如山。被雨水浸泡或过剩的谷物,则令专人酿成美酒。关其思并不像当时的士卿大夫那般对商人鄙视,而是组织了宫廷的宦官与地方官,把酒推销到全国各地,所得银两,以充军饷。
鉴于当时诸侯各怀鬼胎,一个个铆足劲扩张备战,惟有郑武公一心向着朝廷,所以郑武公更得周天子的信任与宠爱,以致诸侯们都要看郑武公的脸色行事。每个诸侯内心也因此松懈了对郑国的警惕,而确信郑国国君缺席也无心顾及发展郑国国力。谁也不会料到郑武公会把立国重托交给外族人,更没有谁相信行大夫之职的关其思,在郑国能一直拥有国君授予的绝对实权。
竹屋斋坐落在新郑的宫廷西侧。这个极其简朴的斋驿,是官员和宫女最爱光顾的聚会之所。
几个宫女说说笑笑地来到斋驿,老板娘老远就出门迎客。那时的微笑服务还没有渗入经济水分,粲然开放的是满脸的真诚与自然。这老板娘虽说徐娘半老,可也还是风韵犹存。只是郑武公因酒后顺势把这身后宫女搂入怀中,又冲动了那么一回。按惯例这女子可以告别宫女生涯,又因容貌不甚俊俏,也无法纳入后宫。身为宫女又不能宫女,赶出宫外又理由不足,孟总管便奉旨把原岗哨扩建并用竹子编成斋驿开起了业。这宫女原是国姓姬,由于自己行为不端,便隐姓埋名,从此以竹楼为伴做起了老板娘,默默地注目着宫内的万盏灯火。
正是这些活泼可爱的年轻宫女,让老板娘似乎找到了过去的自己。
“这下可好,宫廷有喜了。”一个胖胖白白的宫女说。
“谁说不是呢,娘娘这几天可整天哼着小曲呢。”身后推了一把的大眼睛宫女笑得把头都弯下去了,过门坎时险些栽了个跟头。
“韵儿,小心点。”老板娘忙扶住那个叫大眼睛的韵儿。
“看到没有?干娘就是偏心眼。要是我栽到地上磕破头皮,干娘呀怕也说不定还没看见呢。”被推的那位胖胖白白的宫女回头对老板娘说。
“谁偏心眼呢?你们几个我都一样疼呢。”老板娘边说边上水,“对了,刚才说宫中有喜,可指的是哪位娘娘呢?”
“武姜娘娘。除了她还会有谁啊!”秀比谁都嘴快。
“这下姬公主可有小弟弟啦。”琴拍着姬的小手说,“公主说是不是?”
“是!”小公主才两岁,她是趁娘不注意时,常常跟这几个大姐姐出宫玩的。这些宫女原则上是二十四小时待班的,孟总管合理分工进行了轮班制才有了明确的休息时间。孟总管虽然职位颇高,可服侍郑武公的时间是无法实行轮班的。她的表率作用,后宫前殿的所有人员没有不钦佩的。至于刑罚,在孟总管期间很少施行,她总是那样仁爱地对待每个宫女。
斋驿里的女人都享受着孟总管的宽仁,她们也从未尝过身陷宫中的险恶之果。与历代君主构筑的宫廷旋涡相比,这里可谓是风平浪静的港湾。这一张张璀璨的脸容无时不沉浸在幸福无忧的沐浴之下。宁静恬适的生活,的确是孟相棋和关其思这两位内臣的无私智慧创造的奇迹。
新郑大酒楼犹如天上随时掉下的巨石,势必会打破这个平静。而与后宫朝夕相处的宫女,其言辞将是一股助力,随时都可能把险峻上的危石推翻。这群弱不禁风的纤细身材的佳丽,她们还不清楚自身的这股魔力。与国外的力量,多半是由后宫嫔妃的裙带所鼓动。世袭的附属产物就是政治联姻,是门当户对的追宗溯源。郑国君的正室则是申侯的女儿武姜。卫嫔娘、陈嫔娘、楚美人们都是带着各诸侯国的最高血统加盟于郑国的正统宗室。
家天下的弊端是,内外都是亲人。而权力的本性则是六亲不认的。与其说调查组织是关其思、孟相棋的操纵,不如说是郑武公的政治制造。
关和孟的任何举动,无不是郑国君的真实流露。所谓组长的祭仲和副组长的公子封只是政治手腕的必然棋子。为了杀车保相而给出的政治台阶,在任何时候有任何可能。众多士大夫的君臣之道,则是心甘情愿争相卷入政治风暴,所谓身先士卒在所不辞。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循着一缕柔和的绚丽阳光,于斋驿的一角坐着一位顾主。从衣服质地与款式上可以辨别出这是一名非同寻常的文化人。虽说儒学正式发扬光大是晚于一百年后的圣人孔夫子创立,而那时文以载道的儒人身份在朝野都已得到普遍认同。这些儒人的全部能耐是察颜观色能言善辩,给错综复杂的问题指点迷津,大有破译天地玄机之妙。
仓颉创造了文字,也就正式打开了儒人的仕途之门。于之乎者也的嘘声中与舞剑抡枪的将军平分朝廷秋色。又因《诗》的神奇组合,处于春秋初期的文化撵着历史的马车扬鞭前进。
老板娘离开小公主姬,便去为这儒生沏水。儒生显然没有宫女们那般的沉稳和有耐性,刚一沏完便掀开碗盖送近嘴唇。他眉宇间掩不住的那过于清秀的美丽,着实令老板娘大吃一惊。儒生及时制止了老板娘的惊叫,并丢下一袋散钱:“你只管做你的生意,我只是来这儿喝水。”接着又附耳小声交待:“懂得祸从口出就好。”
郑武公的四轮大马车迟迟而归。宫廷护卫列阵远迎。郑武公以为是走错了门,可细一辨认却是自己的贴身近卫。
“今天怎么都站在门外迎接?”郑武公见到这种庄重的仪式倒感到有点不自然。
原来是关其思别出心裁地调整了宫廷纪律,对郑国的哨防也加紧了值勤。这于和平的郑国是一种新举措。而宫内由原来的武士一律换成了秀丽端庄的宫女值岗,给国君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觉。武士分布在宫廷的城门与巷口,屋顶也隐藏着许多的护卫。这样,既确保了宫廷的安全,又为国君所到之处呈上扑鼻的温馨。郑武公在朝的种种紧张,一回到国都便有了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很好。”郑武公一面巡视,一面称道。又对紧随左右的关其思和孟相棋说:“国家就是要建设成这样才好啊!”
“国君英明。”关思其说,“在下多年来就想着一件事,这就是要让国君树立绝对的权威。”
“放肆!”郑武公突然震怒,“在我们周朝天下,我仅是一位辅佐天子的大臣。而受周天子恩泽,我才能享受郑国这块封地。身为臣子,我哪敢贪图享受天子的大礼?辅佐周天子则是我的天职。”
郑武公此刻显然是很恼怒。孟相棋停止了脚步。关其思却紧趋几步:“国君息怒。微臣该死。微臣没能体察到国君身为周天子功臣的一片赤胆忠心,是微臣的失德。微臣又自作主张,让国君在日理万机之后没能开心,是微臣的失职。”说完便扑通跪地,低头深深地忏悔。
郑武公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径直往武姜的正寝殿而去。
孟相棋望了关其思一眼,无助地带着众宫女随国君走远。
跪地谢罪是要征得君主的许可,这种程序才算结束的。因为谢罪者要面向君主而跪才能体现尊敬之意,此刻君主去的是正寝殿,所以关其思转动着膝盖面君主的去向而谢罪。
武姜保持着贵夫人特有的矜持。即使是多年不见的夫君,即使是望穿秋水的心上人,矜持的仪态维护着贵族女性的特有的自尊。绝不能喜形于色,更不得欢呼雀跃,以免失去体统,给人一种迫不及待的轻浮。申国虽说不是大国,可也名列侯爵。身为申国的公主,与生俱来的那种娇柔,加上宫廷生活的耳濡目染,武姜的聪慧才智又高于她的众多兄妹。是这天造地配,今生才得宠于周朝天子的功臣郑武公的。家族的荣耀与国母的仪容,这双重的塑造便是武姜魅力之源。她的举手抬足都有严格的标准,推杯换盏都要处处保持着端庄大方。谈吐的温文,眉目的尔雅,就连鬓发之间都能传达出她的气质和教养。
嫁到郑国依序登上国母的宝座,仅靠仪表和教养是不够的。卫氏陈氏蔡氏众嫔妃在这点上算是后嫔们共有的特质。而卫嫔娘今年才17岁,对于24岁的武姜,在年龄上,意味着美丽的递减方程式。那么,心计与手腕便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根据权力特定定理,登上国母宝座也没有一帆风顺的惯性思维,更不存在一劳永逸的万全之策。想要预防各种不测,就要有审时度势的高远谋略。机遇即使把握,而挑战则是无处不在。
郑武公宠爱谁,他是无需出具任何凭证的。他的到来就是皇恩浩荡。被他恩宠过的宫女是构成不了事实的,更造成不了对武姜的威胁。武姜知道,她如果生不了太子,在宫廷的地位就会受到动摇。小公主姬那不合时宜的首当其冲,整整两年形成了武姜权力的空白。是孟相棋的善良和宽仁才提供给她一息生存的空间。内宫主管如果心术不正,那国母的易位是特别简单的宫廷游戏。于是,武姜从内心很感激这位平凡而又举足轻重的女性。
女性的肚子孕育生命是天经地义的,而诞生权力的生命只有她身为国母的肚子。武姜每天都在祈祷,但愿上苍早日赐福给自己,好让自己度过这漫漫长夜,从而驱散她那莫名言状的恐慌。随着肚皮的隆起,武姜的希望之光也开始膨胀。未受孕前那100%的畏惧,上升为现在50%的担忧。当时的医学条件还无法确诊是男还是女。按照武姜的急迫需要,此刻满脑子只有一个期望——那就是100%的生下太子。可生下公主那也是很有可能的,她的第一胎就是铁证。
“夫人肚子都这么大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郑武公显然满脸喜悦。
“臣妾知道国君日夜操劳国政,也就不好分您的心。”武姜微笑着回答。
“哪里有比夫人怀孕更大的喜事让我更开心的呢?”郑武公握着武姜的手,并轻抚了几下。“这可是国家大喜的事情,夫人又怎么能不让我这夫君分享这份快乐呢?”
“臣妾做得不好,请国君恕罪。”武姜听得出郑武公那发自内心的欢愉,便自责起来。
“夫人不要自责。我也是太过于高兴才顺便说的,哪里有要怪罪夫人的意思啊。”郑武公看到夫人那羞涩的红晕,在灯光下更显得动人,便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夫人那双丹凤眼。
“国君要上点心吗?臣妾这就去为您上点心啦。”武姜便欲起身,像少女躲闪追求的眼神。
“不用啦,我们早点就寝吧。”
武姜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郑武公,温顺地点了点头,随手拨灭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