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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八是沿着河道进入水门的。磨盘在六十八岁的高龄时仍然记得清清楚楚,猎八到来的那天中午阳光特别灿烂,水门河一片无边的白亮。猎八踩着那片银色闯入了她的视线,像家门口那棵高挑的刺槐树,瘦瘦地,两根光秃秃的枝丫在他头顶上直楞楞地耸着。磨盘用像石磨破豆子的声音说,那男人一瞧见她眼睛就直了。有人却不苟同她的看法,推测直着眼睛的应该是磨盘。三只手刘不柱就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他在磨盘家的窗棂下听到过她和猎八的悄悄话。当然,这是在磨盘的男人陈米死了以后的事。
那天磨盘像往常一样在河边洗衣裳。磨盘搓衣服的姿势就像她骑在草鞋精陈米身上快活的样子。只见她蹲在那块青石板上,两个腿张得像木匠用的桌马,身体前倾,两只手撑在浆洗的衣物上,使劲地搓。后来,磨盘用一根山茶树刨的棒槌捶陈米的蓝竹布褂子,一些水珠就飞上她的脸,闪闪地亮,像星点。磨盘抬起膀子,用衣袖揩了一把脸,那些珠子不见了,一脸的黑芝麻。磨盘舒口气,瞥一眼金光闪烁的河道。
就在这一瞥之间,猎八走入了磨盘的生活。那时高而瘦的猎八就站在水中央,像杆斜插的竹篙。他坚定不移地朝磨盘走了过来,每挪动一步都会搅起一簇好看的水花。河道里静悄悄的,除了潺潺的流水和寂寞的阳光外啥都没有。磨盘突然心慌起来,两只麻袋奶就像兔子样在心口上狼奔豕突地乱撞。那男人的脸像他的身材一样是瘦而长的马脸,两只眼就像他肩头的钢叉精光四射刺得人生痛。
我叫猎八,捉脚鱼的,从福建来。那个自称猎八的男人把一只装满活物的网丝袋放在青石板上,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纸皱巴巴的介绍信来。
磨盘看看自己湿漉漉的手掌,寻思着该不该接过男人递来的那张纸。而脚下那些蠢物纷纷探出脑袋,窥视这两个陌生的异类,并且趁机放肆地挣扎起来,脑袋胳膊腿儿不断往外钻。甚至有一只爬到了她的脚背上,要不是网丝袋罩着,它会沿着脚杆往上爬。磨盘感觉那长着四条腿的活物已爬进心里头,麻酥酥的,像有只手在不停地搔着。
磨盘轻轻地抖动脚板,嗔怒似地说,不老实的家伙,往哪爬呢。
猎八说,它想砌塔呢。
后来,那些不老实的脚鱼果真一古脑儿地爬进了磨盘的土屋里。那时陈米已无力打草鞋了,终曰仰着一张陈年老米似的脸,悄无声息地摊在草铺上。猎八解开网丝袋的结,捉出一只碗口大的脚鱼放在案板上,用一根竹筷撬开它的尖嘴,那物便死死地咬着竹筷,蛇样的头被牵扯出来。猎八手起刀落,那头就再也缩不回甲壳里了。然后他又在它的腹部划了一刀,从豁口里拿掉了体内的秽物。磨盘从猎八手里接过那净物,放在锅里细炭慢火地焖,然后就坐在灶间听猎八讲那脚鱼砌塔的趣事。
猎八说,那最大最老的母脚鱼垫在最底下,接下来依照块头和年龄的大小往上叠,一只叠着一只,像塔那样树起来,一共有七层。猎八把磨盘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把自己的手掌压在磨盘的手背上,又扯过磨盘的手掌覆盖住自己的手背,再在磨盘的手背上压上自己的另一只手。
猎八说,喏,就是这样砌的。
磨盘的手一动不动,在猎八的大腿上认真地砌着塔。
磨盘想,那猎八一次就可捉七只脚鱼了。
猎八说,只能捡了上面那六只呢,那最底下盘着一条蛇,只要揭开老脚鱼,蛇便会闪电似地窜出来,咬在手背上。一旦被蛇咬着,就无可救药了,只能投胎做王八的子孙了。猎八挪开手掌,用嘴在磨盘裸露的手背上轻轻一碰,那只手真像遭遇蛇咬似地缩了回去,只有最底下的那只手仍然老老实实地砌着塔。
铁锅里那焖着的脚鱼开始散发一股新鲜的香味,并且迅速在土屋里氤氲起来。那种香气首先包围了猎八和磨盘,将他们的心裹出一片温柔,然后径直向陈米的卧室飘去。
荷花,么子咯香呵。陈米赞美似的叫唤从满屋的香气中浮了出来。
猎八于是知道了这个长着磨盘一样屁股的女人叫荷花。
后来,磨盘就用那只青花的瓷钵盛了脚鱼汤给陈米喝。
陈米喝第一口汤的时候,舌头被烫木了,喝第二口汤的时候,嗓子眼被呛着了,喝第三口汤的时候,喉咙被噎着了。说不出话的陈米就用手抓紧了那根筷子,那颗脚鱼头被他擎得老高,半晌,终于逼出一句话,浑球,咋这么贪吃呢。
磨盘的眼泪打在草席上,扑嗽扑嗽直响。
月亮铺满谷地的时候,磨盘的心情明显有了好转,她搬了两把竹椅到屋前的场地上,央求猎八表演脚鱼砌塔。猎八从网丝袋里挑出两只脚鱼,一公一母,放在磨盘洗澡的木盆里。那两只脚鱼一前一后沿着盆壁兜起圈来。
磨盘问,还有五只脚鱼呢。
月光里磨盘的眼注满迷惑。
猎八笑而不答。
后来,那只在前面爬行的母脚鱼停了下来,像只碗样扣在盆底一动不动。后面的那位挪了过来,它把头伸在母脚鱼的身体下,努力地朝前拱动,那只母脚鱼终于被这股力量掀翻了,叉着四条粗腿仰躺在那儿。那只公脚鱼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砌成了一座低矮的塔。
猎八把手压在磨盘的手背上,问,像塔么。
像磨豆腐的石磨,榫头铆着卯眼呢。
磨盘的眼野野地亮,像天底的星,瞬间就点燃了猎八心中的火。谷地的夜静悄悄的,只有那星不知疲倦地醒着。半夜里就有了吱呀的一声轻响,像老鼠碰撞在门板上。接着就有两点萤火虫似的光芒在草屋里飘飘忽忽。猎八忽然发现那两点萤光飘进了卧室,并且迅速扑上床来,但他的嘴已说不出话来,被磨盘用嘴狠狠地堵上了,猎八的胡髭也塞了她满满一口。磨盘裸着的身体软软地舒展在草铺上,白白的身子就像白白的石磨。猎八像脚鱼那样爬了上去,和磨盘玩起了脚鱼砌塔的游戏。
磨盘在猎八底下说,那死鬼贪吃脚鱼呢。
呃。猎八好像忙不过来,就这么简单地呃了一声。
而窗外的蛙声突然呱呱呱地轰鸣起来,痛快淋漓。正是稻穗饱胎的季节,水门的夜慌乱而暧昧。
审贼
刘长枪上任后的第一个春天,就碰上罕见的饥荒,召集村民开会的时候,大队部前的场地上像是栽了一片油菜,一张张菜色的脸东倒西歪在泥地里。看到这种软塌塌的模样,刘长枪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迈开双腿站在那对石狮子中间,粗犷的嗓门突然爆裂开来,瞅瞅你们的熊样,都给我精神点,别他妈的把头夹在女人跨里才有劲。
女人们便轰轰烈烈地笑。
刘长枪的手往人群里一指,你,你,还有你•••都给我到公社挑粮去。楞头青,二傻和另外几个精壮的老实汉子应声站了出来。那些菜色的脸一下子亮了,眼睛里都放出一种绿色的光芒来。人群里迅速骚动起来,像有一群苍蝇在嗡嗡地乱飞。有人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是刘不柱的女人水儿。
水儿狐媚媚地说,大队长,我哥也去么。
人堆里有人轻轻地呸了一声,像吐口水。
那个刘大队长手一挥,去找死呵。
刘长枪的呵斥明显有些做作。
水儿剜了刘长枪一眼,讪讪地退了。
黄昏的时候,十来担银子样的白米被放进榧树下的仓房里,那里原来就是陈海天的一所粮库。刘长枪用秤给每个挑米的人称了一斤米,那些人接了米屁颠颠地走了。然后刘长枪用褡裢装了一褡裢米,搭在肩膀上,拉拢两扇厚重的木门,小心地落了锁,还绕着仓房转了一圈,甚至歪着头欣赏了一番木格窗上镂刻的那把金斗,琢磨陈海天当初雕刻这把斗的深刻意图。
刘长枪想,这家伙是想金谷满仓吧。刘长枪用手摸了摸褡裢,突然感到大队长的无比优越,就在暮色中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心满意足地走了。
事后证明,问题就出在这中看不中用的木格窗上。就在当天晚上,有人撬断了木格窗的两道横梁破窗而入,盗走了两箩筐白米和一铁桶茶油。
刘长枪带了人像疯狗样挨家挨户翻箱倒柜地找,结果一无所获。后来只得在大队部门口贴了张通告,通告的大意是有人提供线索破案者,奖米十斤。又是陈新生的手迹。
有个叫斜眼三的村民见了通告后悄悄来到大队部,向一脸沮丧的刘大队长献了一计。后来,村里只要会说话的孩子都被赶到了大队部,刘长枪微笑地端坐在陈府大院的礼堂上。那些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被传唤进去。
冬生家的谷子最先进去。
刘长枪和颜悦色地问,昨晚上你家里吃么俚。
谷子说,糊糊。
是米糊糊么。
苦菜糊糊。
谷子出去了,换了麻杆家的二鸭子进来。
刘长枪微笑地问了相同的问题。
二鸭子呱呱呱地回答,吃粥呢。口气带着嫩稚的炫耀。
麻杆挑了粮,一斤米只够一家四口喝粥水,稀了点,也能凑合。
后来,二鸭子出去了,又换了烂二家的五实子进来。
五实子许是饿慌了,一边哭一边一个劲地喊饿。刘长枪被他哭得心烦,根本不想问话,手一挥,把那哭声赶了出去。
刘不柱的蛋蛋是捂着肚子进来的,他娘水儿在后面扶着。水儿刚闪了个狐媚眼想说话,只见刘大队长拿一双豹眼死死盯着她,不怒而威的样子。水儿心自怯了几分,低了头扭身而回,只把两瓣摆动的屁股当冷脸甩给刘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