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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长枪用手轻揉着蛋蛋的肚皮问,饿得痛么。
蛋蛋摇了摇头。
胀得痛么。
蛋蛋点了点头。
昨晚上家里吃么俚。
吃饭呢。
么俚饭。
油煮饭。
好吃么。
可好吃呢。
蛋蛋后来挺天真地问他,你想吃么,家里还有好多呢。
刘长枪的眼睛突然有点酸,但他很快就止住了,因为这个时候有股怒气正填塞在他的胸口。他突然张了口,恶声骂道,狗日的刘不柱,我操你的老娘。
刘不柱被人押解着进了大队部,咚地一声跪在刘长枪面前。刘长枪的眼珠子睁得像牛卵,金刚怒目似地盯着刘不柱。刘不柱泣不成声地说,大队长,我是浑球,我是鬼迷了心窍。可我娘饿得慌呀,就只剩一口气了,我怎么也不能让娘做个饿死鬼吧。
村里人谁不知道刘不柱孝顺瞎眼的老娘。刘不柱的父亲在他四岁那年被蛇咬了,全身肿得像水桶,最后就肿成了一堆黄土。他娘因此整日以泪洗面,后来把眼睛都哭瞎了。就是靠了老娘一泡尿一把屎的拉扯,刘不柱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那天老娘对刘不柱说,儿呵,娘吃了一世的薯丝,就想吃一碗白米饭呀。
刘不柱就用他爹留下的斧子敲断了木格窗,把老娘想了一世的白米扛回了家。然后他舀了半盆米倒进锅里,又把油当水倒了半锅,想为老娘做一顿油煮饭。可是熬了半夜,盛出来的仍是半生不熟的米粒。老娘嚼不烂,刘不柱就把米粒扒进嘴里,一口一口地嚼呵嚼,然后嘴对嘴喂给老娘。
后来,在刘不柱屋后的薯窖里找到了那两箩筐白米和那半铁桶茶油。
刘不柱被绑在那棵老樟树上,用的仍然是那根绑陈海天的犁藤。左撇子张二斧刨了块木板挂在刘不柱的胸前,陈新生工工整整地写了三个字“盗窃犯”。
刘长枪乜斜着眼问,写咯么俚呢。
陈新生说,盗窃犯。
什么盗窃犯,贼就是贼。刘大队长的嗓门突然爆了起来,重写。
张二斧把木板从刘不柱颈脖上取下来,用刨子刨去一层木屑。这一回陈新生握紧了那杆镰刀把粗的笔杆,铆足了劲,龙飞凤舞地草了个米筛大的“贼”字。陈海天的书法又一次获得了村人的一致赞扬。后来,有人在陈府大院找到了那块木板,再看那上面的字迹,怎么看怎么就像个“饿”字。那人就是刘不柱上了高中的儿子刘蛋蛋,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我不怕克夫
村里人都管陈米叫草鞋精,似乎他本来的姓名已经被水门人忘记。究其原因,是因为水门一千多号人除了抱在怀里的以外,每人至少穿过一双陈米编的草鞋。陈米编的草鞋板扎而细腻,穿在脚上舒适而轻便,走起路来格外快捷。村里人上山打柴,地里锄草,公社送粮,挑水挑粪挑石灰穿的都是陈米编的草鞋。
编草鞋用的材料都是干枯的稻草。在选择稻草上,男人和女人是不相同的,陈米深知其中微妙之处。男人的脚掌粗糙,要用二晚的稻草打鞋底,才会厚实硬扎。女人的脚板细嫩,就用一晚的稻草打鞋底,而且要把稻草喷了水,用木槌轻轻捶一遍,那样就柔软紧密,树茬芒刺就不容易穿透鞋底。
陈米整日里就坐在家门口,把一个锉树做的草鞋耙绑在凳头上,龙虾样佝偻着腰,不停地打草鞋。他把打好的草鞋用草绳串起来,挂在屋门口,村里哪个人的鞋烂了,就从鞋串上挑一双合脚的,往赤脚上一套就走了,不用操心付钱。因为陈米从不下田,更不要说做其他农活,他拿队里的平均工分,每日大概一毛三四分钱的样子。当然,陈米也卖草鞋,五分钱一双,都是卖给外村人。那卖鞋的收入就是陈米个人的,用不着交给队里,村里也没人眼红他。
矮而瘦的陈米日复一日地在稻草堆里打滚,身子骨养得愈来愈白,愈来愈瘦。也许是因为不需要从事繁重的农活,闲出来的虚弱吧。陈米整个人都软塌了下来,好像被磨盘强拉着干了那事一样,蔫蔫的,没有一点精神。后来,干脆就卧床不起了,害得村里人赤了一双脚,打柴锄草时叫苦连天。
矮脚瓜冬生说,白马犯青牛,磨盘克夫呢,陈米就是叫她克坏身子骨的。
左撇子张二斧却说,陈米就坏在那事儿上,磨盘长那么大一个屁股,活生生把陈米给磨碎了。
村里人都把眼光盯着磨盘的屁股看,果然看出一些门道来。磨盘的屁股大而圆,厚重得像两片石磨。于是就有人绘声绘色地说,某一天中午,磨盘把陈米扛倒在那石磨上,趴在他上面做了那事。陈米像被石磨压过一般,脸色白得像豆腐,后背也被豆沫染了一片黄白。那人取草鞋时发现了这个秘密。
后来,猎八的那些脚鱼一只只地爬进了陈米的肚子里,可陈米依然那般白,就像在豆浆里泡过。陈米死的时候喉结凸得特别高,好像有一个脚鱼头卡在他的喉咙里。陈米抬上山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去送了葬,队伍扯了两三里。村民们不约而同穿着青一色崭新的草鞋,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是同一种悲戚的神色。有人冒出一声疑问来,陈米穿的么俚鞋呢。但是,那会儿太阳正毒,鞭炮也响得烈,似乎没有人听见谁说了什么。也许是无话可说,因为那时候谁都只知道看自个儿的脚趾头,哪有时间注意陈米的脚呢。只有刘长枪愤愤地骂了一句,狗日的陈米,比皇帝老儿还排场呢。
有人一脸淫邪地笑,陈米就死在磨盘那恶X上。
猎八似乎不惧这个,和磨盘疯狂地玩着脚鱼砌塔的游戏。
大队长刘长枪却冷了脸,说,猎八,明儿个去窑里挑石灰。
石灰窑在十五里外的土门村,一天才能走一个来回。猎八恋恋不舍地从磨盘肚皮上卸下来,揣个苦菜团子,和楞头青他们三十多个人挑上竹篓就往村外走。正是禾苗疯长的时候,那绿色蓬勃得让人心里发痒,肚子里敝着股气穿过喉咙往外呼啸着。猎八就扯开嗓子眼吼那异乡的歌谣,声音干涩得刺耳。同行的人听不出个名堂来,就忿忿地骂,猎八,猫叫春么。
那会儿,磨盘正痴痴地望着那草鞋耙,似乎陈米仍旧佝偻着脊背坐在那凳头上忙个不停。她恍恍惚惚地看见陈米背了个布袋子进来了,他把布袋子撂在案桌上,荷花呀,把米磨了做米果么。磨盘就兴奋地定了眼睛看,却是大队长刘长枪。磨盘慌忙直起身,陪了笑脸说,大队长,吃脚鱼汤么。因为有过一次拒绝刘长枪的历史,磨盘因此显得格外热乎。嘴上正说着话,手已经从水缸里捞出一只脚鱼来,按在砧板上用刀砍了那锥形的头,放在铁锅里干柴烈火地炖。后来,那汤被盛在一个青花瓷碗里。刘长枪就着碗沿啜一口,咂咂嘴,像被蜂儿蜇了似的。
磨盘问,甜么。
刘长枪说,甜,你也吃么。就含了满嘴的脚鱼汤,对着磨盘的嘴喷进去。
刘长枪问,甜么。
真甜。
后来磨盘又喝了汤,嘴对嘴喂给刘长枪。
汤没了的时候,磨盘就踅进磨房里。磨盘把米喂在那石磨的漏斗里,甩开膀子推那石磨,那两只布袋奶悬在石磨上,晃来荡去转个不停。刘长枪把手按在磨盘的手背上,说,我也来磨么。然后,就把磨盘摁倒在磨房的泥地上,像片仰放的石磨,刘大队长的躯体压了上去,两片石磨立刻旋转起来,似乎也在磨那米浆。磨了一会儿,磨盘就掀起刘长枪说,石磨么,母磨该驮在上面呢。磨盘的布袋奶就滚烫地搁在刘长枪的胸脯上。刘长枪感觉真像是片石磨压在胸口上,沉沉地,透不出气来。裸着的脊背也好像被石头或者瓦砾硌得生痛。于是气喘吁吁地叫,不磨了。那石磨极不情愿地卸了下来,刘长枪重重地舒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用草绳系了那黑竹布裤子,把米袋子撂在肩头上,一扭身走了。后来,刘长枪真的没有来和磨盘磨那米浆了。
再后来,猎八一个劲地瘦。
刘长枪就阴着脸笑,又一个陈米呢。
猜谜
刘不柱被绑在老樟树上示众的时候,刘长枪用一个尼龙袋子装了十斤米,哼着那种幕阜山区特有的民间小调,步子轻捷,走在田间小道上。捱近刘不柱家的时候,只见水儿怔怔地坐在竹椅上,刘长枪就肆意放纵起自己的心情来,阳光也好像助纣为虐,恰当好处地在他脸上镀上一层金光。
刘长枪得意的神态似乎蓄谋已久。他曾暗自评价过一番水门的婆娘们,磨盘是一头壮母猪,她的健康和强壮险些让他败下阵来;陈新生的婆娘是头花母猪,她唱歌似的哼叫容易暴露目标;而水儿呢,就是一头小香猪,她水一样的狐媚和柔软的体香就像一张网,彻头彻尾地裹住了刘长枪。
刘长枪就想淹没在这样的水里。但是,现在水儿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依然呆呆地看着远山出神。刘长枪就轻轻咳了一声,那响声是故意咳给水儿听的,当然也浸透着大队长的一份尊严。水儿应声抬起头,脸上依旧狐媚地一笑,有点勉强。刘长枪发现她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红,就收敛起部分得意,把 米袋子撂在门槛内。
刘长枪叹口气,不就是米么,给大哥招呼一声,能亏待你们么。
水儿见状软声问,哥,啥时放人呢。
别急么,陪哥说说话嘛。
水儿就低下头,嘤嘤地哭。
刘长枪把手搭在水儿肩上,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哭么俚,我回去放人就是了。
水儿往刘长枪的怀里拱了拱,轻轻的嗡嘤声像歌唱。
后来,水儿就昂起头,冲大队长灿烂地一笑。刘大队长的喉咙里咕噜一声,就想吞了这笑,下身猛然坚挺起来。这个时候,刘长枪特别想被水淹没,深深地,从头到脚都泡在水里。
我的小香猪呀。
水儿就狐媚地笑一声。
猜个谜语么。
猜呀。
一棵小树五寸高,树梢被谁砍一刀,你说松树它长油桃,你说桃树它长松毛。
什么树呀,这么稀奇古怪。
其实你见过的,刘长枪邪邪乎乎地笑。
水儿的脸刹那红了,两只拳头轻轻捶向刘长枪,刘长枪就伸出手一把箍在手心,软软地揉擦。又把嘴巴鼻子一块凑向水儿脸上,分不清是舔还是嗅。然后将那两只手朝自己的根部那儿按,那两只手碰着那棵树儿了,那树就挺拔起来,精神抖擞地。后来,水儿感觉那树活了起来,根系狠命地朝她体内疯长,很快就伸展到她躯体的每个角落。
水儿说,我摘到两个桃了。
甜么。
像猕猴桃呢。
那猕猴桃就欢快地律动,像土豆在撮箕里滚来滚去。
后来,水儿再吃猕猴桃的时候,刘不柱正和一帮人漫山遍野地挖葛根。那粗硕的葛根被木槌轻轻一捶,就吐出奶白奶白的浆来,倒在锅里熬干了水,就像薯粉皮儿样充饥解馋。那年春天,水门的空气里满是青青的葛粉味儿。
月色升上来的时候,刘长枪又来和水儿猜谜了。那会儿,刘不柱提了镰刀从屋后溜了出来,径往榧树下的仓房里去了。那仓房里的白米呀,又有两箩筐搬了家,落户在刘不柱家的茅棚里。
村人愤怒地说,刘不柱,贼骨头。
刘不柱就低垂着脑袋,一副冤屈相。
水儿红了眼,嘤嘤地哭,大队长,我哥冤呢,他不是在陪你猜谜么。
刘长枪把拳头砸在老樟树上,沉沉地响。
村里乱哄哄地闹腾起来,刘长枪带了人挨家挨户翻箱倒柜地找那白花花的米,可是那米像是长翅膀飞了,颗粒不见踪影。矮脚瓜冬生甚至暗暗地烧了火纸,点了檀香,用两块竹篼请求菩萨调兵遣将帮助寻找。冬生向着菩萨呢喃着,若即刻派出了兵马,就三阳告之。两块竹篼丢在地上,不阴不阳。冬生叹口气,那米连菩萨都找不到了,我们还找啥。
刘长枪铁青着脸喝道,绑了。
楞头青慌慌张张拿了犁藤,却不知道该绑谁。
刘长枪斜倚在老樟树下,瞪了楞头青一眼,我代人受一回过吧,你过来把我绑上。
楞头青手一抖,犁藤跌落在泥地上。
刘长枪见状骂道,熊包。然后对着傻头傻脑的人群喊,谁过来绑我奖米五斤。
人群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动。后来,刘不柱从人堆里钻了出来,捡起犁藤就往刘长枪身上套,暗地里加了把劲,犁藤直扣进刘长枪的肉里,深深地,像犁了一条沟。颈脖上依然挂了块木牌,这一回陈新生用隶书工工整整地写了三个字:我是贼。刘长枪抚摸着那漆黑的字体,大嘴一咧,王八羔子,下回帮 我写对联时就用这字体。
矮脚瓜的梦
有一段时间,矮脚瓜冬生逢人便笑,嘿嘿,我那婆姨是菩萨送的。只要听的人停下了脚步,这个和武大郎好像是孪生兄弟样的男人就会不停地说他做的那个梦。
矮脚瓜冬生说,那晚风差点掀翻了屋脊,雨就像倒栗子样打在瓦脊上丁丁咚咚地响。我手忙脚乱地用破罐破钵接那漏滴儿,突然好像有个声音冬生冬生地叫呃。哪会有声音呢。我凝神细听,果真有个声音夹在风雨中,像个老头儿。
那个声音说,冬生,有个姑俚在庙里等你呢。
冬生想我的耳朵可能出了毛病,就木在那里。
那个声音又说了一遍,冬生,你的老婆在庙里等你呢。
冬生惊讶地发现窗台上搁了一张脸,那脸上像是泊了一层金。冬生想,这张脸我见过的。他想起来了,那是他从火堆里捡出来的一个菩萨头像。刘长枪命人把三帝菩萨从庙里抬出来,干柴烈火地烧。后来,冬生看见那些烧菩萨的人走了,就偷偷地从火里把那菩萨扒了出来,可惜火太猛,只剩一颗光头了。那是三帝菩萨呢。
果然,那庙的门角落里缩着团人影。冬生抖着手好不容易划燃了一根火柴,然后看清了一张灰色的脸,还有那脸上两点惊恐的光。那是个身材小巧灵珑的女人。也许真的是菩萨做的媒,那女人乖乖地跟着回了那间破瓦屋里。冬生再看那张被雨水冲洗过的脸,竟然眉清目秀,那脸皮就像竹膜,似乎一弹指就会破。天晴的时候,冬生站在田塍上兴奋地喊叫,我有老婆了。村里人都跑去看,只见一个满脸尘垢的瘦弱女子,萎缩在灶台下。众人便嘻嘻地笑,挤眉弄眼地说,真是个母的么。只见冬生的脸色慢慢变白,接着又转为青色。愤怒的冬生从腰里解下大手巾,往水缸里一扔,湿淋淋地拎出来,想为女人擦把脸。可那女人始终埋着头,死也不愿抬起来。
晚上拴门的时候,女人柔柔地说,我的脸只给你一个人看的。就把脸埋在盛满水的木盆里,轻轻地擦拭,然后抬起来,脸就像月儿一般清秀。冬生便醉了酒似地晕晕乎乎,眼前只剩下一轮明月灿烂地亮着。早上的时候,女人从灶膛里掏了草灰,使劲往脸上擦,又是一副邋遢相。冬生想起夜晚的情景,感觉就像是在做梦。
后来,村里有一种说法传来传去,说那女人是某某公社一个恶霸的女儿,挺不住批斗逃出来的。也有人说,那女人压根就是疯子。不管怎样,冬生却是乐呵呵的,整日里笑得合不拢嘴。冬生说,菩萨真是菩萨心肠呢。
刘长枪特意看过两回那女人,但他的牛角角始终像个田螺样盘旋着,怎么也不肯钻出来。
歇工的时候,冬生偷偷进山挑了两箩筐禅香回来,他把一分钱一捆的禅香拆散,捆成两小捆,一捆卖二分钱。清明七月半的时候,就有人偷偷上门买了禅香祭坟。冬生家的门柱上钉了个竹篼,里面插满了禅香,整日里香烟缭绕不散。冬生说,那赚的禅香是孝敬菩萨的。
禅香卖到一半的时候,刘长枪叫楞头青他们捆走了冬生,楞头青说我绑松点儿,你给我留两捆粗一点的禅香,行不。冬生张嘴就骂,你娘还没死,急么俚。那棕绳就勒到骨头里,冬生的嘴再也骂不出声,差点就歪到后脑勺了。冬生依然绑在老樟树上,脖子上挂着张二斧刨的木牌,木牌上画着陈新生的手迹:打倒封建迷信。这一回是一笔一画的正楷。
七月半的时候,冬生用背篓装了十捆禅香,摸黑送到那翘着飞檐的陈府大院。那时候,刘长枪正对着祖宗牌位在烧火纸,冬生就着火焰点了一炷香,毕恭毕敬地插在香炉里。但是,这一切并没有改变冬生挨批的命。后来,每逢开大会,冬生少不了要端着那块木牌子,在土台的边缘站一站。放下木牌,冬生仍然卖禅香,再也不用遮遮掩掩,只差没吆喝。
后来,那女人像开了窝的母鸡,一口气生了五个小鸡鸡。既不像冬生,也不像他们的娘,一个个红里透着白,白里透着红,像那水蜜
桃样爱煞人。
种萝卜
说起水萝卜,就好比狗吃了猪胆,刘长枪的心里窝着一坛苦水。这坛苦水却没地方倒,只能积在心里面。不过,即使他不说,村里人照样知道。
水萝卜是二瞎子的独生女儿。就像一个白萝卜样,清清的,嫩嫩的,让人见了总想咬一口,把她连根带叶吞了。那时候,水门的男人习惯在腰里扎一条大手巾,挺挺胸,很威武的样子。可是,从二瞎子家门口过的时候,大手巾的一头却垂落在裤裆前,遮遮掩掩的,提防着胯里那玩艺儿出丑。刘长枪自然也不例外。他甚至把竹布褂子扯了下来,那物儿却不听使唤,拱得那蓝的褂子白的手巾一起一伏地动。他把手从裤篼里伸进去,抓住那物的头死命地往里按,才慢腾腾地走过二瞎子门前那段不远的路。但是男人们都爱朝那条路上走,有一段时间,刘长枪好像上了瘾,整日里在那条路上走来走去,反反复复地体会那种快感。
而二瞎子就坐在那门槛上,探路的竹棍横在门洞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待那脚步声近了,二瞎子的竹棍就在门柱上敲得笃笃笃地响。鄯记长说,二瞎子就像是吃了莹火虫的鸡,精明得很呢。
刘长枪招魂似地围着那屋转来转去。
后来,就恼了大队长刘解放。他骂了儿子一声缩头乌龟,然后就扎了大手巾雄纠纠气昂昂地去找二瞎子。二瞎子的竹棍迎着那脚步声横里一扫,刘解放顺势将竹棍夺了过来,扔在泥地上,嘴上没忘记粗声叫,二瞎子,真个瞎了狗眼。
二瞎子说,别怪瞎子不识泰山呢,大人不计小人过么。
据说二瞎子眼未瞎以前念过三个月的私塾,说话自然沾了些文气。
刘解放说,水萝卜干嘛不放个婆家呢,把她当媳妇养么。
二瞎子就叹气,怎不想呢。
我家长枪怎么样。
水萝卜没那福分,高攀不上呢。
二瞎子一副不卑不亢不愠不火的模样。
大队长刘解放破天荒碰了一次软钉子。
后来,水萝卜被二瞎子硬塞给了地主崽陈新生。村里人都认为二瞎子癫了,别人躲避还来不及,何况和陈家攀亲结戚。唉,白白糟蹋了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这死瞎子。
二瞎子凹陷的眼窝里眼珠骨碌碌地动,晓得么俚哟,书中自有黄金屋,荣华富贵在纸页里藏着呢。后来发生的事,真的印证了二瞎子的说法。多少年后,陈新生几经周折,终于在县教育委会谋了个副主任的位子。村里一些有记性的人都说,二瞎子眼瞎心不瞎呢。
后来,第二代大队长刘长枪再上水萝卜家门的时候,缠在腰眼上的不再是他爹那种既遮羞又拭汗的大手巾,而是扣了一根崭新的牛皮带,皮带扣是一块锃亮的金属板,上面特意刻了一头独角的水牛,那铁黑的角锋利地坚挺着。刘长枪就带着那只锋芒毕露的角跨进了水萝卜家的门槛里。刘长枪要把那块多年以前就渴望犁的水田,狠狠地犁他个翻天覆地,把那附在石底上的新泥连石块一起掀出来。
可是,水萝卜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男人的目光烤得像胡萝卜的姑娘了。
现在的水萝卜一瞥见那翘起的牛角眼睛就水汪汪地亮。
好杀青的牛角角哇,水萝卜的五根葱指抚在那皮带扣上,大队长也犁田么。
犁么。
犁哪呢,我怎的就不见。
犁在沟沟里呢。
种么俚哟。
水萝卜呗。
刘长枪嘿嘿地笑起来。
水萝卜也跟着笑。
拔了萝卜呢,刘长枪转过来问。
空着萝卜坑呢。
又种么俚哟。
种芥菜嘛。
然后俩人就去种萝卜。
哥么,水萝卜在刘长枪身底软软地叫唤,别人都说你和那书呆子是兄弟,真像呢。
陈海天那张苍白的脸不停地在眼前晃荡。刘长枪身子一抖,牛角就从土里游离出来了,找不到了深入的方向。
后来,陈新生因为书写标语对联有功,被刘长枪安排在大队的小学里教书,整日里卷着舌头念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陈新生在土屋里教孩子们锄禾的时候,水萝卜主动邀请刘长枪种了几回萝卜,但刘长枪的牛角角软塌塌的,没一点精神,只得草草收了工。水萝卜憋着一股骚热,在刘长枪的背影里恨恨地骂,一对软巴蛋。
我是泡泡
村里人都叫刘长枪的女人眯眼泡。在水门人眼里,泡就是草莓的代名词。她笑着的时候,眼睛眯成一线缝,就像那田坎里的草莓儿。也有人说,她的乳房上结着两粒红红的草莓,不过这种说法没人验证,大队长的女人是水门的皇后,谁有那个狗胆呢。
眯眼泡是水门第二号美丽的女人。
当初刘长枪拔不出水萝卜,退而求次,便想一口吞了这眯眼泡。其实眯眼泡并不喜欢刘长枪,只因为她爹被刘解放手中的白米诱惑得馋涎欲滴,就用红草莓样的女儿换了白花花的米粒。
在水门,有两种女人是孤独的,一种是不喜欢刘长枪那只牛角角的女人,另一种是完全只属于刘长枪的女人。眯眼泡就像夜空里的月亮,独自光亮着。月亮是要星星做伴的,眯眼泡不停地叫了女人到陈家老院子来,那架势俨然就像当年的陈家老太太。那时候,眯眼泡已生了两个贱货,喔,这当然是刘长枪的说法。不过,那水门的爷们儿却是偷着乐,日你奶奶的刘长枪,把女儿养嫩点儿,到时候叫哪家龟儿子用牛角戳了,快活快活。哈哈,上天真是有眼呵。
女人们却恼了,全然不似往日的低眉顺眼而粗声呵斥起来,笑么俚,有种的当人家面说呵,做了王八还嚼么舌头。男人就像六月里的草样蔫了,女人的身子底下垫着米呢,还有么俚话说。男人阴沉着脸,嘴里含了竹篼做的烟斗,塞一把粗糙的烟叶在烟眼里,蹲在门槛上吞云吐雾。女人用手扑打几下衣裳,在呛人的烟雾中逃也似地奔眯眼泡那里去了。
第一个被眯眼泡邀请的女人竟然是冬生家的那个疯子。
眯眼泡端坐在红漆斑驳的老式木椅上,两只眼睛罩着疯子的脸。那女人却不惧,仰着一张灰黑的脸,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平静地落在眯眼泡的脸上。良久,就有泪顺着眯眼泡的眼角往下流,滴答滴答,跌碎在红木椅的扶手上。后来,眯眼泡盛了一木盆水,用一条萝卜巾仔细地擦了一遍女人的脸。那灰黑的颜色就褪在木盆里,墨似的黑。而那女人红嫩嫩的,就像水塘中央的一朵红莲。眯眼泡的泪又在那木盆里溅起一朵朵黑色的花。
第二个去见眯眼泡的女人是水萝卜。
眯眼泡依然坐在那张红木椅上,两只眼睛罩着水萝卜的脸。她的脚边放着一盆衣物,蓝蓝白白地泡在水里。在眯眼泡的逼视下,水萝卜的脑袋缓缓垂了下来,那种不屑和高傲不见了,挺温顺地把目光投在泥地上。那只木盆恰到好处地进入了她的视线,就像一叶木船一样,等待她的脚趾踏上去。后来,水萝卜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用手捞起那蓝白的衣物,卖力地搓洗。那衣物全是刘长枪的大手巾和短裤头,水萝卜用劲一拧,那污浊的水立即冒了出来,粘稠的一盆黑色。眯眼泡抢起那盆脏水,朝水萝卜猛然扣过去,那黑色的液体立刻在泥地上漫漶开来。尝尝你自己的骚味么,眯眼泡把木盆掷在水萝卜的脚边,木盆受了撞击,突然散裂开来,一块块的木板仰躺着,狼籍一地。
后来,水儿、磨盘都单独见了眯眼泡。
再后来,眯眼泡屙了只牛角角。
刘长枪拨弄着稚嫩的牛角角说,你也会生儿子么,我当你盛着一肚皮贱货呢。
天有不测风云,祸福谁能定呢。鄯记长摇晃着脑袋说,那芽崽长到三岁的时候,突发高烧,三天三夜昏睡不醒。赤脚医师一针灵的那盒针管都打钝了,可就是不奏效。一针灵的驼背爹挎了只背篓,漫山遍野地挖草药,瓦罐都熬破了,那芽崽就是不张口。矮脚瓜冬生暗自揣测,肯定碍着那方山神土地哩。就抱了三帝菩萨那颗头,放在陈家大院的神案上。然后,就烧火纸,点禅香,三叩九拜。半夜里,眯眼泡起来续禅香,却见那神案上供奉的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再回头看那芽崽,已是冰冷如铁。
眯眼泡疯了。
蓬头垢面的眯眼泡逢人就说,磨盘是头壮母猪,水儿是头小香猪,水萝卜是头花母猪。后来又自言自语,我是泡泡呢。
村里人都摇头叹息,狗日的刘长枪,积的那门子阴德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