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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的布局,到过王家大院的人也许多少可以知道也就那么回事。只是随着封建帝制社会的推进,那宫廷才逐渐以高大的城墙包裹着所有的威严。而新郑国都的城墙,并没有与社会严重分离,那城墙是由原始的防兽演变到防敌。君主与臣民之间,这堵城墙是不起作用的。
那时候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更为细致的工作证件,更不要说暂住证了,任何布衣进出城楼是极自由的。因为有事去宫廷,任何布衣也是准允自由进出的。国君可以很自然地与平民交流对话,包括家长里短。
城东征用良田,老百姓是不敢相信的。这种信赖来自郑武公向全国正式颁布的告示。可城东的大兴土木又是铁的事实。于是,有几个老汉便来到宫廷要求面拜国君。孟相棋实情相告几个老汉:国君上朝还没有回来。孟相棋还奉上点心,请几位老汉在正殿坐下等候。正殿是公事公办的场所,却只相当于家族都拥有的客厅。而郑武公的勤政殿好似是用于外交事务的公共场所,是正殿再朝内进三个殿的右侧殿,相当于大族家庭的客厅。
正殿的整体是高大宽敞,原始森林的巨木在这里则林立成几排气派的梁柱。别说不能金璧辉煌,就连涂漆都不敢奢望。采漆是纯天然的,技术又过于原始,是把竹筒的一端削尖插入漆树,然后流进木桶等容器,这种采取所得的数量特别的有限,多半也只是用于漆箱子、床、案桌等。所以贵为宫廷的房梁支柱均是木质原有的本色。讲究的几个地方则是雕刻着满身的图腾。
地板由石块铺成,在石板上再铺上厚厚的草席,大家都席地而坐。案桌长方形,高度与今天的通用桌几差不多,安放点心水果用的。而屁股始终依赖土地(后来人们开始学会了撅屁股高坐),则不是节约能源——那时有的是取之不尽的木料。也不是为了节省人力,因为那时人们从事的除了农业便是手工业了。
郑武公回朝已是夜深了,老汉们立即躬身迎候。
“让大家久等了,请诸位贤者体谅。”郑武公觉得很过意不去,便吩咐厨房端上饭菜,决定与几位长者共进晚餐。
“国君哪里话呢?谁不知道您为了咱大周朝操心劳累。我们能够朝见到自己尊敬的国君,我们哥几个心里甭提多开心。”其中一位须白长者向国君回话,“所以,哪里又会因晚些见到您而怪罪国君您呢?何况又能与您同进晚宴,这都是国君您洪福齐天、恩泽天下的福祉所造,这一切都是我们臣民的万幸啊!”
“身为国君,为天下臣民谋福利那是当然的事啦,这哪里是值得炫耀的事情呢?我大周朝天子无时无刻不挂念着普天之下的臣民。是天子的德性感动了天地,才有周朝天下的盛世太平。得福天子恩泽,我等受禄之人哪里又敢放弃职责不尽心尽意啊?诸位的意愿,我理当奏报天子。大家请边吃边聊吧。”郑武公真诚地望着眼前的老者们,很有感触地说。
“难得聆听尊贵的国君的教诲。我们这些老百姓也真的放心从事农耕没错,而我们这几个白须老人,也就完全可以安享晚年。今天我们进宫来,除了向国君您请安,还有一个就是想证实一件事……”另一位差不多秃顶的老者说。
“各位但说无妨。论年龄,在座的有哪位又不是我的前辈呢?论关系,老百姓是天子的臣民。对于国家存在的问题,老百姓百年生计所涉及的方方面面,这都是我这个身为周朝卿大夫的天职;在座各位又都是郑国的贤者,我又身为郑国的国君,哪有不听从各位意见的道理呢?”郑武公今晚很高兴,他对老百姓的进言历来是高度重视的。
“意见的确谈不上,不过国君,朝令夕改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国君您又没有新的补充告示,我们还真是纳闷呢。如果是新告示来不及张贴,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们既然在新告示都没有正式张贴前就施工,这未免也太过于急了一点吧?”说话的这一位显然是从耕田中来的,那个斗笠还一直戴着。
“我说伍叔,请先把那顶斗笠摘下来吧?您戴着斗笠进宫也就是了,怎么在这个神圣的正殿而且当着咱倍受尊敬万民敬仰的国君仍旧戴着那顶讨厌的斗笠呢?”又有一位说道。也是的,郑武公一直想看清楚斗笠下的那张脸,无奈那斗笠过于大,所以他看到的只有那硕大的斗笠一直在晃。
“斗笠怎么啦?它一直就这样为我们百姓挡风遮雨。侄子你怎么能说斗笠是令人讨厌的呢?”这个被称为伍叔的名叫伍聪,是城东的刘庄主的农奴。不过,他一边说一边还是把斗笠摘下,然后盘腿原地坐下。
“伍聪的话说得是急了些,奴才是一个性急的人。请国君恕罪。”伍聪低头向郑武公致敬。
“没有关系的,刚才你的谈话很有意思。”郑武公这次终于看清了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伍聪,只是年龄显然还不到40岁。“朝令夕改指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新的告示?又施什么工?说得我都听不明白。”郑武公爽朗地笑出声来。孟总管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算停了下来,所以也会心地与众宫女相视一笑。
“什么?这么说来就连国君您都不知道?天啦,都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连国君您都隐瞒了呢?”伍聪很惊讶。
“伍聪你别激动,在国君面前你知道你都在说些什么吗?”白须长者示意伍聪冷静,然后转向郑武公:“事情是这样的。早上各城门都张贴了国君的告示,我们这些以耕地为命的老百姓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国君如此高度重视耕田,并以命令形式公布于天下,这是多么鼓舞人心啊。可是下午,在地处城东的大山底下,竟大兴了土木,那可是沃土良田不说,又是耕田的水脉。试想,水脉如果因为施工受到破坏,别说是征用的良田没法挽回,就连咱郑国都城的万顷良田也会全都遭殃的。是因为有国君上午的告示在前,我们才越发不能理解,所以才来的。”
“来得正是时候。在这里,我还得感谢各位贤者的及时提醒。”郑武公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我要向各位郑重表明:一、命令是绝对生效的,而且不会有任何改变;二、任何人也别想得逞破坏耕田为目的的任何盘算,更不可能胆敢阻挡万顷良田的水脉;三、我会马上派人查清违令者并严肃处理此事的。各位放心地回去吧!”
郑武公在孟相棋等的簇拥下朝正寝殿而去,发现关其思一直跪在那儿,便皱着眉头问孟相棋这是怎么回事。
“启禀国君,关大夫从昨晚起一直跪到现在,听宫女说都晕过好几次了。”孟总管上前禀报。
“我可没有要求他谢罪啊。”郑武公走过去扶起关其思,“爱卿是在埋怨我是吗?”
“国君快别这么说,”关其思声音很微弱,勉强支撑着身子,并没忘向国君行大礼,“罪臣能得到国君的宽恕,已是莫大的荣幸了。”
“什么罪不罪的。知错能改就是最好的谢罪。爱卿又何必自残其身呢?”郑武公说。
“罪臣早把这条老命托付给国君您了。能为国君您分忧解愁是身为臣子的最高使命,可罪臣竟做出了令国君很不高兴的事来,所以,自残其身又算得了什么!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足为惜啊!”关其思老泪纵横。
郑武公嘱托孟总管服侍关其思,自己径直转向勤政殿,取消了到武姜处下榻的计划。
郑国人口众多,土地相对又很有限。这个问题一直成为郑武公的心病。他位居各诸侯之首,又受到周朝天子的恩宠,一举一动都要做出表率来。为了周朝天下,拓疆强国,他南征北战,在所不辞。而自己的封地犹如人的眼珠,虽然可以放眼世界,但自己的地盘却永固于眼皮底下。平衡各诸侯的关系,自己处身设地且千方百计为周天子着想。身为周朝卿大士,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忘了公理和正义啊。也正是因为自己的权威才使诸侯各国表现出对周天子的敬畏,他清楚这种平静一旦破坏,势必引爆各国的矛盾。使天下马上进入混战是肯定的。
迁都新郑,可以加强固国根基。可也因为新迁,臣民关系的相处成为郑武公告诫官兵的政策主题,要想永远征服这块土地,就要绝对为这片土地付出心血。若对外来族人产生心理抵抗,政府就失去了民众的根基。任何国家的内部团结,关键是要取得民心。
关其思在为民众谋福利上是下了一番工夫的,并切实有效地促进了农业发展,郑国人民对自己能有如此开明的国君而振奋。地方行政官员,在关其思的栽培下,也更多地发挥着爱国激情。懂得惟贤是任,则是郑武公政治才华的杰出之处,他从朝野大量栽培亲信,使小小的郑国很快成了集政治、军事、文化于一体的绝对中心。
“孟总管,关于查实城东施工一案,就交给你直接处理。”郑武公还有许多事要办,“要越快越好,看来是等不及了。而且春耕在即啊!”
“国君请放心,微臣这就去办。”孟相棋退了出来。
处理这件事,对孟相棋来说并不是件什么难事,她内心装满了事件的整个始末。她的矛盾来自两点,一是臣子身份她始终不愿卷入,从而一脚踏上背心离德的不归路;二是事件的主谋是尊贵无比的武姜。说白了,也没有大不了的事;只是朝野都已介入,那么她只好装作原来什么也不知道。可刚又得到郑武公的指示,这才使她犯难。
郑武公似乎是很随便的顺带话,可实际是很具有心计的。他不让关其思去主抓,表面上似乎事出有因:关大夫因谢罪过度劳累正卧床疗养。可深刻的意思更为浅显:你孟相棋在这个宫中什么不知道呢?关其思再神通,后宫他是万不敢涉足的。可以肯定,郑武公如何处置武姜就凭他一句话。
今天总算是等来了,郑武公要把这个重托交给孟总管,那么也就完全意味着善后处理,而这又是孟相棋所企盼的。因为事件并不是如何的了不得,可朝野的嘴巴是杀人不见血的。公于大堂,事情显然是无法收拾,这是谁都清楚的。这也不是说祭仲和公子封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他们行使士大夫的职责是无可指责也是十分称职的。与外国势力依附的矛头的指向就是后宫的嫔妃们,这一点满朝文武心知肚明;而后宫佳丽近百人,谁怀什么主意谁也不好说,这叫人心隔肚皮。
郑武公放弃追查,也不完全是因为武姜有身孕。如果事态真的严重,那别说是怀孕,就是太子可以登基了,该杀也不手软。是什么原因使郑武公如此快地作出这重大决定的呢?孟相棋不必去想也不愿去想。而这样结束是很理想的。能有这个处理方案已是谢天谢地了。
是韵儿以神速的步调通报了正殿上所发生的一切,孟相棋也减免了许多过场话题。武姜召她到了正寝殿。
“娘娘您找微臣吗?”孟相棋毕恭毕敬。
“今晚我很高兴,请坐下来说吧。”武姜备了晚点,准备与孟相棋一同就餐。
“谢娘娘恩典。”孟相棋盘坐在对面,却未动筷子。
“我嫁进宫来算算也近四个年头了,与孟总管也朝夕相处了近四年。今天可是头一次与你聚餐,别不是不习惯吧?慢慢地就习惯的。”武姜亲自为孟相棋夹菜,这让孟相棋受宠若惊,忙站起行礼答谢。
“我知道国君今晚要批奏折,所以也不会过来这儿了,我们有时间,你也不要急。”武姜吃完说,“说实在的,事情弄到这步,我也是没有想到的。动土施工的那片田地是我从颍考叔的弟弟颍志处买的,原来只是准备为子孙积点财物,却让朝野震惊,这事谁又能料想得到呢。”
“请娘娘恕罪,可微臣没法理解,您贵为一国之母,这个国家的一切都是您的,又有什么让您出此下策呢?”孟相棋很奇怪。
“出此下策是吗?没错。可是孟总管你是清楚的,我们是小国,多少眼睛在盯着我们我也是清楚的。土地不能变,又要发展,谈何容易?我们国君在朝廷的特殊位置,他的所有举动都被严密地注视,而我又身为后宫也是不能涉政的。想来想去,只好出此下策。”
“娘娘的意思是,想绕开所有的目光,在神不知鬼不觉地为国家发展谋求利益。是吗?”
“只是,好事未成,却造成不必要的混乱,我可是罪不可恕啊。”武姜的脸色变得凝重了,“这事迟早得摊牌,我受到惩罚是应该的。只是因此而使国君蒙羞,真让我左右为难。”
“恳请娘娘化去脸上的愁云吧?请舒展您那永远美丽、晴空万里的笑脸。”孟相棋很受感动,“微臣不敢保证有何妙计能使娘娘的计划顺利进展,但朝野从此永远找不到真相是可以肯定的。而且微臣随时愿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娘娘。”
“眼下最为紧要的,不是要保全我的性命,是要维护国君的权威才是。就连老百姓都感到朝令夕改,那咱们国君的尊严何在!我们郑国的体统又何在呢?如果我一个人死了,就能平息这场风波,那是多么好的结局啊!”武姜脸上的庄重严肃令孟相棋更为敬畏。
“事情远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娘娘不要太过于沉重,一切都会过去的,宁静即将来临。”孟相棋一再劝慰。
“宁静即将来临?问题是不会就此罢休的。其实昨晚我就准备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向国君禀告的,可话到嘴边又强咽了下去。那时我仍抱着幻想,希望真能出现奇迹,希望云开雾散,那样计划也就不会太早地流产。也希望申国人到都城来见我,届时我会压住让他们等待时机。而事实他们竟目无法纪破土动工了。而这一切都既成事实,我就是几百张嘴几千张嘴又能解释什么呢?
“我可以坐以待毙,我完全可以随时交出我的生命。死应该是最容易的,我从此也许就一了百了。然而,因我的死,就真能换来郑国的太平吗?朝野将如何看待我们的国君呢?自己夫人的行为都约束不了,又何以服众呢?更可怕的是,若有人恶意制造,挑起内部矛盾,说本是纯属我个人的行为硬说是国君的主意,并传出告示欺上瞒下,那我们国君在朝廷的威信将会一跌千丈。”武姜娘娘紧握着拳头,双眉紧锁。
“看到娘娘如此为我们国家和君主操费心机,微臣真是心都碎了。”孟相棋终于告知了武姜娘娘实情,也传达了国君对此事的最后态度。
“那真是不幸的万幸了,孟总管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国君也不会因此蒙辱。”
可是,武姜那灿开的笑脸又开始沉重起来。
“不过,还得要人去死才是。”武姜定了定神。
“非死人不可吗?娘娘?”孟相棋大气都不敢出。
“这可是一个残局,要圆满收拾就得有人替我去死。”
“如果是替娘娘死,那微臣万死不辞。”孟相棋终于松了口气。
“你更不能死。连调查组的人都死了,那问题岂不更严重?”武姜笑得很亲切。
“那,这样一来,别人就更没有理由去死啊。”孟相棋百思不得其解。
“我就知道你是菩萨心肠,让我来告诉你吧。”武姜低声地与孟总管交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