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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初期,思想文化正处于急剧上升的阶段。这为百家争鸣铺垫了雄厚的基础,各种新思潮也开始萌芽。
恬适舒心的生活,文字的广泛使用,诸侯的争霸,都为中国思想发展提供了广阔的前景。而这一切都是实际生活中提纯产生的。天地人的整一,于春秋时期有了明确的深刻认识。政治思想为民谋福利,军事战争为国为家保太平,文化艺术提倡修心养性。封建思想的萌芽,有力地推动了当时的整个社会发展。奴隶制度的种种弊端自觉地受到君主的警觉。开明的君主在展开开明政治的战争中,很自觉地尊重历史的选择。
郑武公从某种意义上的确承传了社会转型期的一切,又因感同身受,也深知奴隶制度的种种劣根性。是广泛与当时的先进思想接触的原故,又位高权重能纵览天下,所以,他身上更多地体现了政治家的手腕和军事家的谋略,对于发生在身边的事,他是认真分析反复判断。他高瞻远瞩,也是完全可以更看清问题的本质。在各种规则中,他尊重各个参与者的性格存在,并完全接纳事件中所有人的性格缺陷,他清醒地认识到是性格决定命运。
诚如自己所处的位置,也是个性塑造的结果。如果暴露内心的野性,身败名裂、前功尽弃不说,与自己在朝的卫武公势必从中牟利。给诸侯抓住把柄就会招致兴师问罪的可能,真的那样郑国的命运自然是水深火热。战争给战争狂带来猖獗,那无辜的生命却死于非命,横尸荒野。他一生中与刀枪为伴,太清楚流血不能给人类带来福音。屈于君威,身为臣子的他又不得违抗君令。驰骋疆场,只有冲刺拼杀才能保全性命。君臣的纲常是一切规矩之首,服从君令才是为臣之道。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周朝天子的最高权威,自己辅佐朝政的漫长岁月总算悟解了其中的奥秘。所谓宗庙社稷履行天职都是很脆弱的说辞。满朝文武那察言观色的天赋,势利趋附的攀比,相对朝廷的政务显得更为热心与投入。是自己与卫武公的忠诚,才使得朝野那一触即发的贪婪与野心得以暂时的收敛。
权力固然可爱,而名节又事关重大。郑武公非常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发动战争是要有充分的理由的。周平王推翻周幽王,对于郑武公来说记忆犹新。幽王惨死于骊山脚下,所谓的联军犬戎胜利后却乘机捞取无数财宝扬长而去。宜臼是依赖诸侯的力量,才得以登上王位,从此便开启了历史上东周的序幕。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与其说是对周朝天子的崇高赞美,不如说是诸侯对周天子的极大安慰。到了东周时代,周王朝实际能独自支配的土地仅有一千里疆域而已。而直隶的属军却由原来的六万兵马锐减到二万五千左右。土地的分封就是割据的开始,而支撑整个王朝的心腹力量,由于诸侯的各自盘算,也纷纷以强民立国为借口走上了各自为政的道路。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周朝天子,名为全天下之君,实为各诸侯的聚会东家。
身为大周朝卿士,郑武公深感自身的压力之重,上要保天子平安,下要使诸侯臣服。而历史变故,仅依赖自己的忠诚是远远不够的,好在卫武公与自己虽说政见不一,对王朝的忠诚不二也是一股令诸侯不敢轻举妄动的巨大力量。
在朝政的几百文武臣子中,郑武公深感自己的使命特殊。这才不得不做出巨大的牺牲,也不仅是出于政治远见。自己在有生之年为周朝肝脑涂地意味着郑国建国强兵的重担将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为儿子开辟广阔的坦途又必然从国富民强抓起。是夫人武姜的身孕加速了郑武公的宏伟规划,也是渴望生下太子的强烈愿望,才决定平息所谓的调查。后宫究竟有谁在与外国勾结,对于位高权重的郑武公来说,任何结果他都不在乎。而目前郑国的首要任务是国计民生,他不愿臣子的担忧而自酿成一杯苦酒。
关其思卧床的当天,因未接到郑武公的任何旨意,而孟相棋也只是一个劲地劝他好好休养,这位时势英雄立即感到事态的微妙变化。而后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他无从知道。国母武姜是不会参与其事的,只能是别的嫔妃失宠的时候起了叛逆之心,当然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于是,凭他所知便逐一在大脑中排查。胡美人比武姜娘娘先入宫三年,那时全国上下推断能登上国母宝座的非胡美人莫属。她是胡国国君的亲姐姐,又因垂帘听政的母后厚爱,带着大量的蚕丝绸绢和两座城池为陪嫁,加之她那国色天姿的容颜,所以在后宫享有很高的声誉。于是文武大臣一再推举胡美人,可上疏的奏本呈送给郑武公后却一直没有下文。接连不断的上疏,弄得郑武公连看都不想看了,关其思才开始说服大臣停止呈报立国母一事。这位胡美人名叫胡婉,是个典型的贤淑女子。从宫女口中得知,她为人特别仁善,又知书达理,懂琴棋书画。她的宝贵还有就是足不出户,一心扑在相夫教子上,无私无欲,与世无争。关其思真不忍把这么个贤德之人与叛逆之徒划上等号。
而身为内务大臣真若连这么件事都无法解决,今后的国政朝纲如何确立?在政治旋涡里,要的是勇于冲浪,决不能感情用事。士大夫们那一双双期待的眼睛,随时都在关注着宫廷的一线生机,而在英武好斗的春秋时期更为显著地表现在每个君臣身上。流血的冲动与激情达到狂热的沸点。关其思深刻地感悟到自己言行的分量,虽然同朝为臣,又都同事一君,可地位存在着不可逾越的差距。可以说,在郑国只要国君旨意一下,他关其思就足可掀起滔天波涛。
关其思更为关注的是要为郑武公拓疆强国而出谋划策,他比谁都明白郑武公的性格是永远也不会挑起诸侯之间的战争。可没有战争,郑国的发展就没有任何希望可言。因为要想诸侯主动割让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的脑海中有一个鲜明的论断:国富民强的郑国向诸侯宣战是迟早的事。
那么把此祸嫁于胡婉身上也许是一种最有收获的选择?对,就这么定下来,明天与祭仲将军和公子封合计商议。关其思思忖着。
美德的力量,在战乱与欲海中显得很无助。深锁春秋的胡婉压根儿就不知道暗箭的到来。她照例坐在自己的房中静静地哺育怀中的幼婴,同时又敦促大公主子俊背诵《诗》。见孟总管求见,她忙叫子俊把小弟子都抱出去玩,自己便起身迎接孟相棋。
“娘娘恕罪,微臣哪敢担当得起娘娘如此的大礼。”孟相棋当着胡婉深深地弯腰作了一个大礼回敬。
“孟总管能来,真是我没有想到的。”胡婉的一颦一笑真是楚楚动人。
“娘娘近来生活得可好?”孟相棋真不知该如何开口,对今晚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内心深感罪孽,而武姜娘娘的命令是万不敢违抗的,何况背后还有国家的前途及国君的体统。当然这件事波及到任何无辜也是她孟相棋很不情愿做的,更别说要残忍地面对这位令自己深深敬佩的胡婉娘娘。
“托国君和国母娘娘的洪福,我生活得很充实,刚才在教公主子俊诗文。作为国君的长女,愿她快些成人,将来能为国家安邦有所作为。”胡婉依旧那么的心静如水。胡娘娘的话不多,可孟相棋听后感到无比的酸楚。
“娘娘的贤德可以感动天地,我为能在今生侍候娘娘而感到荣幸之至。”孟相棋环顾了整个房间,虽说四壁空空,可有胡婉娘娘在,这个房间具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她决定放弃做历史的罪人,便起身告辞:“娘娘请多保重。”
“孟总管真的就没有别的事找我?”胡婉觉察出孟相棋内心有许多未说出的话,便特意提示。
“微臣是顺道向娘娘请安来的。真没有别的什么事,若是真有事的话,微臣哪敢隐瞒娘娘您呢?”孟相棋退出,转背后忍不住滚下几颗泪珠,直到院门口才偷偷用衣袖揩掉。
祭仲和公子封是径直来到勤政殿的,此时郑武公正与关其思讨论时政。孟总管便急忙向屋内禀告。征得准允,君臣依次坐下。公子封跪地向郑武公说:
“请国君下旨传令,捉拿叛国凶手!”
“爱卿公子封,有话就请坐下来慢慢说。我国出了叛国贼此话可当真?”郑武公觉得很突然。
“千真万确,国君。臣听朝野议论纷纷,都说城东大兴土木是有强硬的背景的,还说敢违背君令而明目张胆破坏耕田,这种可恶的行为已严重影响国君您的威望。如果这不是叛国,那又能是什么呢?此行径的图谋是显而易见的,无非是企图达到动摇我们国家的根本。对外让民众觉得国君朝令夕改,是君令不可信;于内,是制造事实,让满朝百官感到您的威望跌落,是赤裸裸地挑战君主的权威。”公子封慷慨陈词,“国君,既然是这样,您又在犹豫什么呢?这把火如果不趁早扑灭,任其野心膨胀,那后果将一发不可收拾。”
“爱卿的心我理解,此事不是让你们正在调查嘛?”郑武公认为事态不像说的那般严重,所以才低调处理。
“臣虽然认为,此事现今还不能太早地定性为叛国大罪,但违抗君令是既成事实。”祭仲对郑武公的态度有了基本的把握,“所以臣建议,先把罪人扣押起来,待问清原委再作处决不迟。”
“用不着那么麻烦啦,我把罪人带来了。”正当郑武公他们商议时,只见颍考叔推开房门突然闯了进来。
“你怎么这么放肆!在威严的国君面前竟然擅自闯进勤政殿?”关其思见颍考叔如此鲁莽,很气愤。
“颍考叔来得正好。”郑武公亲自站起来,并示意颍考叔坐下,然后面向关其思说:“特殊情况,闯进来也没有关系的,年少气盛,我很喜欢。”
“请国君宽恕微臣的失敬和失礼,臣再次恳求国君原谅在下刚才的冒失行为。”颍考叔站起来连鞠三个大躬。
“刚才你说把罪人带来了?那他是什么人啊?快带上来让大家看看。”郑武公对颍考叔说。
被捆绑的人原来就是颍考叔的亲生弟弟颍志。这位仅18岁的武将曾在郑武公手下当过先锋,他对颍考叔近乎胡闹的行为很为不满,又碍于众大夫也压住了未发作。颍志被护卫押往牢房好好看守。
孟相棋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敢相信,一丝丝的风头竟刮起如此的巨浪。政治的游戏真的有这么神奇吗?自己没有按武姜娘娘的指示去行动,那又是谁从中串通这一切的呢?孟相棋正在沉思之中,只见那位胖胖白白的宫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向孟相棋报告:
“出大事了,孟总管。”
“保持安静!”孟相棋冲着那宫女威严地下令,“这是国君的勤政殿,哪是你随便说话的地方?”于是示意宫女到院中细声地说清楚了什么事。
“胡婉娘娘自缢了。”
“文儿,你说的可是真的?”孟相棋着实惊呆了。她不忍发生的事就这么默默地发生了,便急忙匆匆地小跑着来到胡婉的寝宫。胡婉娘娘刚才那温馨的气息还没有散去,而此刻她静静地吊在那儿。活泼可爱的小公主子俊也伸出那天真的脑袋陪在母亲的身边,只是不见了子都的去向。
郑武公等人也随后跟了进来。郑武公搂着胡婉的僵尸泪流满面:“到底是为什么让你这样的离去啊,夫人。”他此刻非常的疼心,他证实了这场暴风骤雨的来临,也更感觉到来者不善。敢对自己深深爱着的胡婉下此毒手,那一定不是个轻易能应付的对手。公主无辜地陪上了小命,就更平添了一份凄凉。
胡国密探急报了有关胡婉突死的事在胡国朝野引起了震惊,胡国国君胡健立即召集文武百官升朝。
大宰孙浩建议不必介意胡婉的死:“所谓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郑国目前的国势正是上升阶段,发动战争是必然的。此刻,国君需要冷静,不然,我们的兴师问罪正好落入郑国的圈套;他们反攻我国,那是他们蓄谋已久的目的。”
“那怎么也不能看到我姐姐惨死他人之手吧!”胡健内心十分焦虑和矛盾。
虽然愤然要求决战的将领很多,而太宰为主导的意见支持者超过70%。又有大司马汪坤献计:
“事到如今,国君,以微臣之见,只好当做是正常死亡。国君您只要节哀。而出使郑国之事,臣愿前往。”
紧接着,郑国派出报丧的五百飞骑赶到。胡国君只得派汪坤出使郑国。
胡婉的葬礼异常的隆重。郑武公当着参加葬礼的诸侯和百姓,郑重宣布追认胡婉为郑国的国母,并把胡婉的灵位安置在郑氏公室宗庙。
郑武公特意与胡国使者同饮同寝,并要大司马汪坤向胡国君转达自己的悲伤。又说自己无德,没能与贤德的胡婉白头到老是终身的一大憾事,除了奉还胡国陪嫁胡婉的两座城池,另主动割让沃土三百里算是对胡国的谢罪。
事态的突发性已出乎关其思的所料,胡婉娘娘的忠义之举深深地震撼了整个朝廷。胡婉娘娘的仪容和美德已深入人心,她在宫中的言传身教,在每个宫女心中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无论是胡婉娘娘的品性德才,还是胡国的经济实力都不可能与新郑大酒楼计划有关,这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实,为什么会有人竟不顾正义和公理而对胡婉娘娘下手呢?关其思清楚,如果自己要真问罪胡婉娘娘,不过是个幌子,也会比这做得高明万分,而事实上竟有人走在自己的前头,证明这个主谋者很不简单。本应更好发挥的题材,就因不懂政治的状况而杀人灭口,又不免显得手段低劣,显然是没有政治远见的人所为。难道是胡国已看破事情的真相,知道朝廷会嫁祸于胡婉从而制造兴师问罪的吗?真的这样,对胡国的政治智囊还得深入了解重新分析。能在事情未发生之前就准确做出了决定,并能果断地解决一切,仅凭这一点就能感悟到那胡国可不能小看。在胡婉的葬礼上,所有诸侯都参加了送葬仪式,而胡健仅派一使者敷衍了事,这真叫人越想越不是滋味。
关其思自责的另一个原因是,本来自己的动作的确是能更快的,却被胡婉娘娘的为人美德而动摇,现在这一切照样是毁了,换来的结果却大相径庭,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把感性揉进政治,注定计划的破裂。
武姜娘娘折腾了三天三夜,终于生下了太子。是太子的到来,才使宫廷恢复了往日的喜悦。这位太子正是后来威风八面的郑庄公,取名叫寤生。因他是倒着出生,给武姜吃尽了苦头,所以从心里,做母亲的就认定这个讨命鬼将永远不得使自己安生。
孟相棋整日整夜守候在武姜娘娘的产厅。难产这么长时间而且母子安然无恙,让她深信这是上天的庇佑,而这个一生下来就拳打脚踢的太子,今后一定非同凡响。
“武姜娘娘,您生下的是位太子。”孟相棋见武姜神情终于缓转过来,便抱着太子送给武姜娘娘抱。
“那是当然的啦。”武姜支撑着爬起来坐下,太子瞪着那双大眼睛,一直注视着武姜的眼睛。这让武姜感到很不安,她赶忙又躺了下去,打消了拥抱骨肉的念头。 孟相棋很不是滋味,母子就这样地似乎不相干,她也不甚清楚娘娘心里到底为什么不接受自己的孩子。按照常理,难产过后,母子亲情是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的。倒着出生这也完全是天意。
郑武公赶来时,太子已洗浴穿戴好了,是父君的仁爱使得太子寤生乐不可支。这情景足令所有在场的人感到无比欢欣,却独没有看到武姜的笑容。
“夫人好像有心事?”郑武公当然是没法体会那难产的滋味的,可如愿得到太子夫人应该高兴才是。
“国君,臣妾能顺利地生下太子,高兴都来不及呢,哪里会有别的心事呢?只是连续几天来的使劲,都快要支撑不住了。”
“夫人受苦了,能熬几天几夜,真的是太难为夫人了。”郑武公宽慰武姜后也回勤政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