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天上午在办公室林艾一共说了六句话。当然,如果具体点儿能够使得事情更准确,那么,应该是六句话表达了三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意思。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也许正因为那天林艾对其讲过的话一再重复,才会让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其实,过程很简短,不超过一刻钟:小小的林艾站起来,说:“我给大伙儿唱支歌吧!”
我们几个正闲聊的赶紧停住嘴,转过头去望着她。也难怪,这林艾平日里胆子像针尖儿一样地小,别说是当众唱歌,就是和男同事们因工作关系多说了两句话,也会弄得满脸通红,一副气力不支就要晕倒的模样,私底下我们都管她称“林妹妹”。“林妹妹”说:“下面我给大伙儿唱支歌吧!”
我们中有两个人开始“噼哩啪啦”地鼓掌。林艾偏着头,眼睛朝上翻着,显见得是在使劲儿琢磨下面的表演。关于林艾,有时候我们几个自己也纳闷,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分到我们办公室的呢?前几年我们一伙一古脑儿赶热闹似的后脚踩前脚跟来的时候,听说她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几年了。我还记得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一个人跑到单位来报到,就是她接待的我,那天我惴惴不安地坐在长椅上等着领导召见,她端来一杯热水,从报刊架上取下一摞报纸放在我旁边,走时还轻轻柔柔地说了句:“别着急啊!”当时我一个愣头儿青感动得直想叫她一声“姐”,可抬头一看,年纪似乎比自己还小,就忍住了。因此,我们称呼林艾为“妹妹”就含了戏虐的意味,林艾的“前辈”身份也只有在我们相互捉弄时才被提起:“你再嚷嚷呀!你再唾沫星子乱飞呀!林艾还没发话呢!”现如今也只剩林艾还像个刚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她每天按时上班,准时下班,来了就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后,有事儿忙事儿,没事儿就喝茶看报,或者干脆望着窗外发呆。我们几个在办公室里海阔天空地瞎聊,她也听,但很少插嘴,偶尔一插嘴又赶紧打住,像是生怕话题由此转移到她身上去了似的。傍晚下班后我们经常相互撺掇着到舞厅或酒吧去,也顺便邀请她,但她几年来总共去过不到三四次。尤其是最近一段日子,往往下班时间一到,就不见了她人影儿。
窗外,阳光照得到处响亮一片,热浪一阵阵地从敞开的窗口涌进来,单位大门外的林荫道上断断续续飘来说话的声音,突然,扯风箱似的从浓密的枝叶间传出几声蝉鸣:“真热啊!真——热啊!”搅得空气仿佛真的又躁热了几分。一道树影倏地掠过林艾的额头,她从冥思苦想中回过神来,怔怔地望向我们:“可我唱什么呀?”语气竟充满了忧伤。
我们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目光,林艾今天是怎么了?神情举止都怪怪的,这时我们才注意到林艾脸色苍白,头发还有些凌乱,她平日里可不是这样,曾经有个小伙子就因为看中了她的小巧和干净,几次亲近又不得要领,为了显示诚意,清早起来买了一大束湿漉漉的红玫瑰,上班时间闯进办公室,出其不意地送到林艾鼻子底下,当然,结果可想而知,林艾当场被吓得花容失色几近昏厥。另有几个心怀企图的年轻人见了这阵势,也都纷纷望而却步了。林艾属于那种长得虽然算不上漂亮,却令人看了只觉得舒坦熨帖,油然生出怜爱之心,想张开坚强有力的臂膀去保护她的女性,只是她偏偏像头在惊吓中长大的小鹿,时刻露出小心和警惕的神情,令人又无法接近,因此,尽管在一起共事好几年,我们对她除工作外的情况却知之甚少,关于她的身世,仅能确定无疑的一点,就是她至今还是一个“老姑娘”,茕茕孑立,形单影只。于是我们又猜想,大概是上午天翔那事儿把她累着了吧,天翔是楼下传达室老何的孙子,平时常来我们单位串门儿,一来准把楼上楼下闹腾得人仰马翻,是个挺帅气开朗的小伙子,可前段时间不知患了什么病,在医院躺了两个星期,不料想昨天半夜里竟毫无预兆地突然去世了。对于天翔的猝死,我们惊异感叹不已,出于以往常在一起打闹的情份,今天上午我们全体约齐到他家去探望慰唁,并帮着料理后事。林艾毕竟是女孩,受不住那种场面,躲在一旁偷偷掉了不少眼泪,恐怕神情至今还恍惚着呢,何况,我们刚才议论的又正是这件事。对了,肯定是因为这事儿。我们说:“林艾,你累了,回去歇着吧,别唱了!”
林艾保持原姿势,继续怔怔地朝前望着,但立刻就能看出,她并不是在望着我们几个,她的眼神只是空洞地盯着前方虚无的某处。她说:“我真累了!”她又说:“可让我唱什么呀?”
窗外叫得正欢的蝉声忽悠一下顿住了,心随一缕凉风从胸腔飘荡出去。大致能辨出林荫道那边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在说话,这会儿离下班时间还早得很,走过那条道的,也多是老人和孩子,而且两者之间总愿意进行一场认真投机的交谈,这一点很让人觉得世界的美好。
办公室里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有人问:“林艾你怎么了?林艾你究竟怎么了你说啊?”
那个夏日下午的时间过得特别缓慢,天却早早地暗了下来,大家都不再开口,累了似的懒懒地坐着。我琢磨了一阵,林艾为什么突然要求要唱歌呢?她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她到底想干什么呀?
林艾最后喃喃地说:“唱终归是要唱的,大概时候还不到吧!”
林艾说这话时语气的悲切与决绝杜鹃啼血般怦然震动了我们的心。
这是一个废弃的园子。园里一片荒草疯长,大门成天紧闭着,已经很长年月没有人进出了,铁矛和锁链上爬满了锈斑,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毛茸茸地一层。四周静悄悄的,老人坐在铺了树荫的台阶上,低着头昏昏欲睡,他的脚旁放着一个装了东西的白色塑料袋。女孩子走过来,停下看了看。
“喂,您得醒一醒了,不然您衣服要被弄湿了!”
老人抬起头,使劲儿眨巴两下眼睛:“天气预报不是说这两天没雨吗?我看这天儿挺好啊!”
女孩子咯咯笑起来,用手指着老人身后,说:“瞧,那儿!”
老人回头一看,“哟”一声赶紧站起,“这院里不是早没人住了吗?怎么还打门下流出水来了?”一片水正从铁门底下慢慢地蜿蜒到台阶上。
“您真逗!”女孩子还是笑个不停,“您在这儿坐好久了吧,看样子咱们得换个地方了。”
两人站在道上四处张望。水爬到阶沿,聚成一线,飞快地淌下来。
“咦,这时间你怎么不上学啊?”老人突然想起。
女孩子撇了撇嘴角:“我不上学!我妈中午狠狠地骂了我一顿。咱们上那边去吧!”
两人紧走几步,在一棵歪脖子树斜伸出去的树根上并排坐下,女孩子揪了一把叶子在掌间揉搓。
“那是为什么呀?”
“我书背不出来,她就骂我,其实她越骂我,我越背不出来。”女孩子停了一下,“我越不愿上学!”
“那是她不好,她不该对你发火。可你自己也不对……”
“其实书我能背下来,我故意气她,不信我现在念给您听,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
“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赌气不上学,你得明白以后靠你自己一个人努力的时候多着呢。”
“春天的脚步近了。我就语文不够好,我顶烦那个把眼睛一天到晚藏在镜片后的男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