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谁?男老师?我妈?”女孩子侧过头问。然后她沉默了好一阵,说:“那倒是,我妈对我其实还是挺不错的。”
“看,你心里明白着呢!”
“可为什么我俩老是一见面就闹别扭呢?还不单单我,我好多同学家里都这样,他们管这叫代沟,谁拿它也没办法。您说呢?”
“关键不在这儿,”老人严肃起来,“你得和你妈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喏,像咱们今天这样,好好地谈一谈。”
“谈什么呀?”
“你告诉她其实有些话藏了很久早想说了也早该说了,你知道她工作辛苦家务琐碎烦心事儿特别多所以有时侯显得不够耐心,而你自己一方面希望得到她的理解一方面又老是使性子结果总有些小摩擦,但无论怎样归根结底最关键的一点是你知道她心里是疼爱你的你也是敬爱着她的只是一直没好意思说出来,而且你们得互相信任一切总会越来越好犯不着为某些小事斤斤计较,这些是你心底最想说的话吧?你妈就会接着说,哎咳好孩子晚上想吃点儿什么说吧妈给你做去。”
“听着真让人激动,”女孩子睁大眼睛,“可这能行吗?”
“其实很简单,你不是一直都这样想的吗?那就照心里的样儿去做吧,不然,哪天你要听到那支歌,后悔可就晚了。”老人有些自言自语,像是回忆起什么往事。
“什么您说唱歌?”女孩子从树根上跳下来,“什么歌儿您说来听听,兴许我也会唱,我们班就数我会唱的歌儿最多了。”
她一回到家,包还没放下,就赶紧走到窗前,“唰”地一声先把厚重的落地窗帘拉开,阳光像早埋伏在墙壁角落里一样,只等着这个动作,一下就涨满了整个房间,无数微尘悬浮在空气中,此刻像面临舞会开场的人们,惊愕、兴奋、沸沸扬扬。这是她多年来不知不觉形成的习惯。在黑暗中呆着,会让她心神游移不定,总觉得哪处有双眼睛亮亮地盯着她,紧紧地压迫着她的呼吸,她知道这是幻觉,同时更清楚地知道幻觉也往往有着真实的令人记忆深刻的源头,是的,她知道,但不愿追究。因此无论到什么地方,她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赶紧让周围亮堂起来。像歌舞厅和啤酒吧那样年轻人经常光顾的场所,她是不情愿甚至是害怕去的,难以适应那种地方昏暗的光线就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当然,阳光从窗外涌进来,除了能令她略为心安外,并不能化解任何别的更为强烈地困扰着她的烦恼,比如说,最近半年来,就有那么一张年轻的微笑的脸庞,终日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驱之不散……她爬楼爬累了似的重重地叹息一声。
“回来了?”厨房里传出母亲的问话。
“嗯。”
“累坏了吧?”
“没。”
她将包从肩头卸下,丢到沙发上。然后将自己也顺势丢上去。
母亲是个可怜的人。这个念头一起,那张年轻微笑的脸庞便悄无声息地从脑海中暂时退隐了。母亲是个令人同情的人,至少近二十年来是如此,她原本有一份工作,却因为单位效益不好,早已不用再上班,而且就目前的家庭经济情况来看,她不上班也够不上多大的损失,她自己乐得清静,也正好腾出时间来操持家务,一天到晚买菜做饭打扫浆洗,偶有空闲就一个人看看电视,或到邻家去串个门打两圈麻将。同样四十多岁,母亲看起来却比其他同龄人明显要衰老一些,在人多热闹的时候还能够谈笑风生左右逢源,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神韵,惟独一个人静静地独处的时候,惟独和这个女儿相对而坐的时候,她就目光黯淡面容憔悴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令人仿佛看见她正迅速地朝一条油尽灯灭的路上走下去,逝去岁月遗留的辛酸与苦楚尽数映在女儿的眼中,像这种沉默的场合,最后往往不到一会儿,就有人站起来,不是女儿便是母亲,随便找个借口,低着头匆匆走开。
谁都难逃那个感觉不论是遥远得如同往世,还是切近得如同昨日的宿命的源头。她歪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想,渐渐地沉入梦境……
是一个漫长得像整整一生的梦。
大地幽暗,鹰隼盘旋,暮色如洪水漫上两岸的山岗,一颗又大又亮的星子凸现在中天,奇异地喷吐着青色的火焰,深不可测的山谷如仰天张开的血盆大口,一张连着一张,黑夜中陷阱般遍布整个茫茫大地,漆黑的山峰是它锐利的牙齿,颗颗邪恶地直指天幕。一个小女孩出现在谷底,她怀着莫名的恐惧拼命地奔跑着,阴森的寒风从耳旁呼啸而过,丛生的荆棘划破了她的衣裳,鞋子很快弄丢了,赤足被扎得鲜血淋漓,但她不管不顾依旧拼命地飞跑。她听见山谷中四面响着巨大喉结滚动的“扑通”的声音,脚底从地心深处传来可怖的笑声,仰头望去,星子却只是对她冷冷地睒着眼。小女孩蓄足力量奔跑着,穿过密林,攀过岩石,蹚过溪流,最后终于爬上了高高的山梁,立足未稳,就听见身后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回头一看,刚刚逃出的深谷如巨口一样猛地合拢了,碎石横飞,天地动摇。小女孩被惊得魂飞魄散,可待心神甫定,转过身来,眼前是一座更黑更深的万丈山谷……她拼命地奔跑,身后不断传来山石塌陷的巨响,前方不断呈现出一座座狰狞得可以吞噬一切的谷地,她想呼喊,声音却被压迫在胸间,她已经头昏脑胀精疲力竭了,只有脚还在飞奔……
不知过了多久,小女孩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平原上,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尤其当她抬头看见远方忽明忽暗的一星微弱的灯光时,她眼中旋闪出泪光,突然拼尽了力气,从胸腔迸出两声呼喊:
“爸爸!”
“妈——妈!”
她光着脚重新奔跑起来,田野、沼泽、河滩像些模糊的黑影从身下飞掠而过,她没有回头,她知道肆虐的风雨、狂暴的野兽正紧随其后,浓重的夜色依然在前头张网以待,但那幢亮着灯光的小屋让她抛却了疲倦与恐惧,她感觉到自己身轻如燕如烟,越来越快地向前飞跑着……
来到小屋前,正要推门而入,屋内却传出一个女人高声的怒斥:
“你要去就去,出了这个门就永远不要回来,反正我们孤儿寡母地过日子早已过惯了,家里权当没有你这个人!”
“看,你又来了,你这个脾气……”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
“我脾气怎么了?告诉你,我永远都是这副样子,你不爱听,你不还有事吗?正好,你现在就滚出去……”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雨衣,面目辨不清楚的人走出来,将小女孩抱起亲了亲,放进屋内,转身走了。
背影很快融入了夜色。屋内的责骂声仍在继续,伴着一阵阵的呜咽……
窗外,暴风雨开始大作……
小女孩垂着头蹲在墙角,脑子空空地好像睡了一觉,等她再次抬起头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