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眼珠一转:“那您看他们呢?他们有可能是一对吗?”
“他们?谁?”
“您孙子和我姐啊,有可能吗?”女孩子直直地望着老人。
“当然!兴许正是!”
女孩子很满意地微笑着。
老人仰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天:“哟,不早了,我还得上医院一趟呢,咱们改天再聊吧!”老人提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站起来。
女孩子目送着老人渐渐走远,叹了口气,从树根上跳下来,无精打采地往回走。经过那个湿淋淋的台阶,突然想起什么,一步跨上去,隔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往里看,花园的一角一只废弃的红色塑料桶被打翻在地,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黑鸟正在一旁喝水,尖尖的喙在草丛里停留一下,仰起脖子望一望天,又迫不及待地扎下去。女孩子想起那个学过的乌鸦喝水的故事,觉得这还比较容易理解,是整个下午最让人明白清醒的一件事儿,就又露出微笑,蹦蹦跳跳地走了。
2号床的中年男人手掌间揉搓着一枝不知从哪儿折来的桂花,不时地凑到鼻子底下嗅嗅,满意地啧着嘴。他的身上和床上掉落了一些玲珑的花骨朵儿。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进来,空气中依稀有一股清爽的水雾,明朗轻盈的阳光也因此露出些许迷离的色彩。两个护士忙碌而有条不紊地给1号床套上新的枕套,铺上洗的发白的床单,拍拍打打,细小的灰尘便不断地从被褥下激出、扬起。
八月桂花浓郁的香味儿在病房里弥漫,平日肃穆凝重的空间被撩拨得艳丽柔媚起来。那个鹅蛋脸的小护士飞快地回过头瞟了一眼,2号床不失时机地朝她呶嘴吹了声口哨,顺手将桂花枝儿插在床头。
刚成为1号床,或者刚能够称呼他1号床的小伙子绕着病床转了半圈,左拍拍,右敲敲,坐下试试弹性,兴奋劲儿像住进了五星级宾馆。
“嗬,还真不错,被套床单清清爽爽的!”
2床微笑着:“那可不!旧的一去,新的就来,旧的不去,新的照样儿来,青山不老,碧水长流,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1床抬起头:“您念经呢吧!叽里咕噜的。”
2床盯着1床上下打量了一阵,说:“你那床刚走了一个人。”
“是吗?好了?”
“死了!”
1床有些愕然。
“他们不让我说,医生护士都交代过不让告诉你,担心你情绪受影响。可我见你……”
“没关系,您尽管说,不用考虑我,免得我心情舒畅了,却把您给憋闷坏了。”1床笑笑。
2床一愣:“瞧你这话说的,怎么听着有些别扭。”
“您别见怪,我也是逮着什么说什么,没其它复杂意思。”1床急忙辩解。
2床来了精神:“好!这样好!想怎么就怎么,反正咱们眼看着也就跟着一步跨过去了,病危通知单我都积了厚厚一摞,再不来一回真正的肝胆相照直言不讳,一辈子都假了!”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没您体会得深刻透彻。”
“瞧瞧,刚说着呢,又假了不是?”2床不满地瞪起眼。然后指着1号床:“他才冤呢,一天到晚神清气爽立马就要出院似的,半点预兆不见,说没就没了。”
“是吗?太可惜了。”
“不过我想想,也不是完全没有预兆,昨儿晚上他就哼哼唧唧好像说要唱两嗓子。”
“什么?唱歌啊?”1床的眼光突然直了,“您是说唱歌啊?”
“大概是回光返照。我琢磨一早晨了,哎你说,他那会儿到底想唱些什么呀?哎哎,你怎么了?”
“哦没、没什么!我是说,他干吗非得唱点儿什么啊?他干吗非得用‘唱’啊?”
“确实,弄清楚这个问题挺费神儿,不过我现在明白了,你想,人临死的那一刻总应该想对别人表达点儿什么吧?”
“不是一点儿,是很多!”1床沉思了一阵,“也许是一件最隐秘的藏了一辈子从来不会提起本来也打算永远不对人提起的往事,也许是一段美好的整整一生只遇见那么一回每次想起都难免有些心酸的时光,也许是某年某月一个无意铸下的最令他痛苦最令他遗憾也最应该俯首忏悔的错误,也许是一句没有实现的诺言,一个最牵挂又最难以面对的名字,谁能说得清呢?反正是多,多了去了!”
“所以,”2床紧紧地盯着1床,“无法表达是吧?你承认人在有些时候尤其是临死那一刻用言语表达不出内心深埋的事儿和情感,尽管那恰恰是他一生中最想说到了最后关头不得不说的话。你承认这一切对不对?”
1床默默无言地坐着。
“所以我宁愿相信有这么一支歌儿,”2床仰身靠着床头,“一支远胜过世间语言表达力总和的歌儿,一支凝聚了一生爱与恨、悲与欢的歌儿,一支只能在心灵与心灵之间电光石火般传递一次的歌儿,一支谁都无法重复就像生命无法重复的歌儿。”
1床依旧呆呆地坐着,半晌,叹息似的说:“真有意思!”
“咦,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