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是为什么呀?”
1床沉吟一会,说:“开始的时候吧,我就一个念头,完了,一切都完了!脑子里能思考一些事儿了,又想,我还年轻呢,我才二十多岁,还什么都没干,还理想抱负一大摊子成就等着我去实现呢,怎么偏偏这病就落在我头上了?招呼都不打一声,说来就来,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也不应该可能!这么一想,我就不由自主地拼命要抓住一些东西来证明这确实是个误会,上帝同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你们看吧,我性格热情奔放开朗大方,人缘到哪儿都好,工作努力任劳任怨,前途远大光明,生活上虽不才华横溢出类拔萃,但也绝无抽烟酗酒一类不良嗜好,更谈不上犯下哪怕任何一种罪恶行径,像这样的人,上天怎么会想也不想等也不等就让他的生命从此结束?何况我的生命不是属于我个人的,我的周围有那么多人在看着我,关注着我,期待着我一步步走向成功,这里面积淀了人们对一场二十多年的人生一次次全心全意投入的爱,上天怎么能让这么多人一齐失望痛心呢?”
1床目光中流露出无比真诚的神态,望着2床。2床垂着眼皮,没有说话。
“如果我在此时又拥有最美好最刻骨铭心的爱情,那就更能证明这的确是个玩笑,我就有理由相信,死神不会忍心相中一个像我这样正处于幸福当中的人,只要是聪明且恰到好处,都不会做这种大煞风景的事儿。可复诊的结果很快出来了,”1床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下我终于彻底明白了人在某些事情上的渺小无能,比如在对生与死的选择上。一下明白了,心里反倒平静了下来,原先急于求证的一切变得毫无意义、没有必要了,你想想,再多的人再多么深地爱护你,终归又有什么大的用处呢?结局已经写好,就等在不远处,就等着你不久的将来,把它变成真切的可供触摸的现实,所以,我想,在这种境况下,与其让别人因为爱而在日后承受更深的伤痛,不如趁早将这份爱挡在门外。”
“所以,你拒绝了人家姑娘?”2床开口问。
“谈不上拒绝,我只是找了个藉口,没让她说出来。”
“可我看得出来,那姑娘心里其实挺喜欢你的。”
“是吗?听您这么一说,我挺高兴的,这是实话,该承认的就得承认,对不对?”
“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她没作出什么承诺,痛苦和伤害就会降到最低,日后逐渐淡忘掉这份感情,就能无牵无挂地好好过日子。您会明白我今天这么做是有价值的。”
“那当然,我愿意相信,尽管我不可能有机会亲眼看到但我愿意相信。”
她匆匆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她决定暂时抛开所有困扰她的念头,一切等过了这段时间再提。此时正赶上下班后人潮车流的高峰期,街上行人如织,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司机们一个个仿佛下齐了决心要将喇叭摁坏,各种噪音不分东南西北响成一片,夕阳下的城市就像一锅揭了盖儿的小米粥。可走着走着,她空落落的心里突然无法遏制地响起一个清清朗朗的歌声:请你啊原谅我,献给你的生命多么啊短暂,闪耀的雪花啊,飘在云天,难舍又难分,相亲相爱情义永不变,别了,永别了,让我先走在前。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小雨,从窗口望出去,医院供病人休息散步的园子里寂寥冷清,弯弯曲曲的水泥小路泛起安静的光亮,路旁的树和长椅都有一副深深陷在睡梦中的面孔,表情黯淡,呼吸幽长。细雨在路灯昏黄的光影里飘得纷乱,飘得凄美。远处传来水滴似的钢琴声。
灯没有拉开。2床的中年男人躺在角落里,侧过脸望着窄小的病房里另一张病床,喁喁私语如指尖轻撩湖面漾开的波纹,一层叠着一层,在空气中悄然响起,瞬间消失,又仿佛很久以来一直在那儿回响,永远也不会止息。两张年轻的脸庞隐在暮色中,连同话语渐渐地变得幽暗遥远起来……2床的中年男人睡着了。
钢琴声如月光照耀的树叶上滴落的雨水,叮叮咚咚,若隐若现,寂寞与辛酸在某双演奏的手下变得透明清澈。床头的桂花早已零落凋残、芳香散尽。时光在歌声中穿梭,永无尽期。
林艾死了!林艾自杀了!“林妹妹”香消玉殒了!
我们闻知消息赶到她家,推开门,屋内笼罩的悲愁静默的气氛忽地攥住了我们每个人的心,林艾的继父抱着小女儿坐在沙发上,林艾的母亲一个人单独坐在客厅的一角,佝偻着身子,听到动静,便抬起头来看了我们一眼,目光干涩凄苦、含义复杂。
我们来到林艾的房间,林艾熟睡一般躺在床上,双手安详地叠在腹前,身上穿着一件白色有许多褶儿的连衣裙,很美,令人对她的死难以置信,据说她在睡前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我们几个人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前两天林艾在办公室那些反常的举动。
林艾临死前留下一封简短的遗书,出人意料的是,遗书中竟然有一处提到了我,不错,正是我,她希望我能替她妥善保管她生前的最后一本日记,也就是说,她愿意在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记住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其中也许就包括了她从容赴死的原因,这个人就是我,当然,说实话,我并不清楚林艾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决定,为什么在离去的最后一刻单单想起了相互之间还算不上朋友的我,而我,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作过多无谓的猜测,这是个谜。我看了那本淡蓝色的日记。
我大概知道了林艾的故事。我知道了在林艾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人的影子,就是前不久患病在医院猝然去世的天翔,那个常来我们单位串门儿的挺帅气开朗的小伙子。获悉这一点开始很让我惊异,我们和林艾同在一个单位工作几年,竟然对此毫无察觉,但我紧接着通过仔细回想,终于记起了往日有关这事儿的一点点蛛丝马迹,比如说,每次天翔来我们办公室聊天,林艾端茶送水就显得比平时勤快得多,这一点我老早感觉到了,可从来没把它当回事儿细琢磨过,再比如说,我们一帮人经常到舞厅和酒吧去聚会,林艾一向很少参加,最近半年去过三、四次,现在我才恍然大悟,这三、四次都是因为天翔恰好在场。当然,还有一些,就不一一列举了。而最让我迷惑不解的是,林艾明明一直深爱着天翔,但在天翔生前她自己都似乎不清楚这一点,这可以从她的一篇日记中看得出来:
“今天上午天翔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显得特别激动,从头到尾一直很激动,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似乎想努力表达些什么,我被他手足无措力不从心的样子吓住了,根本没听明白他的话,最后他突然握起我的手,问我有没有真心爱过他,我差点儿晕了过去。
“我不知道天翔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问我这样一个问题,还逼我明天就回复,我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看得出来,他肯定是遇上不小的麻烦了。我该怎么回答他呢?爱吗?或者,不爱?不,不,这两种答案让我一想起都害怕,就好像我无论将哪个选择一说出口,便有隐藏在暗处的灾难命定似的降临。
“当然,如果明天天翔还是这个样子,我就只能咬咬牙拒绝他了,好不容易拥有的,你就会担心失去,就会担心改变,就要承担它一切后果,我不如现在撒手放弃,当它从未发生过,即便有伤痛,也是暂时的。”
引起我注意的,还有日记本中的最后一则日记,篇幅很长,纸页上泪迹斑斑,从日期看,它写在天翔去世后的第一天,也是林艾在办公室作出反常举动令我们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一天。它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多少年来我总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应该有一首歌,我对此确信无疑却又从未亲耳听见,对于自己走过的漫长而又虚幻的一生,在今夜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只有这个梦、这首歌才是源头,唯一真实的源头,如果说我的生命里有什么不幸和痛苦,全因它开始。长久以来,我一直怀着渴望与恐惧的双重心情等待着这歌声哪一天突然真真切切地在耳边响起,揭开一切隐藏的谜底,如今似乎有人在说时间到了,为了这神秘的声音,我付出了整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