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子想起来了,原来是钟声啊,那么,照理还应该有威严肃穆的尖顶,戴十字架的神甫,和长长地铺展下去,似乎永无尽头的红地毯……她记起来,有一次他盯着她语意双关地说:“哪一天我要也能去那种地方结婚该多好!”当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看了他一眼。
难怪心底里总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就是那钟声啊!她如释重负。
“你今天怎么了?有些古古怪怪的。”女友皱起眉。
她笑着摇了摇头。
“哦——”女友眼珠一转恍然大悟,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心事重重地,你怕不是在谈恋爱吧?”
她身子一颤,两朵小火“忽”地烧上了脸颊。该死!
“瞎说什么呢你!”
女友盯着她:“算了吧,你就别瞒我了,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呢。告诉我是哪一个,我也好帮着挑一挑啊,免得你清高惯了,一时半会儿看花了眼。”
“瞧你,说得多难听,又不是——买裙子。再说,我也的确没那回事儿。”她感觉到心还在胸口“扑通扑通”地跳。
“没哪回事儿啊?嘴巴子还挺犟。不说是吧?不说我也能猜出来,我每次去你们单位找你,不就总能遇见他?”
她不吱声了。
“个儿高高的,哦不,好像也不怎么高,大概是人偏瘦了点儿,又爱穿那种短短的夹克。”
她依旧不吱声。同时心底隐隐冒出一丝难以名之的甜蜜与期望,要不,就猜出来吧!她想,但立即又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你们办公室里就数他嘴贫,老没话找话地和你套近乎。每次见我一去,就又是搬座儿又是倒茶,忙个不亦乐乎,也真是的,我怎么早没认出这招‘杀鸡给猴看’呢,哎哟,呸、呸!”
她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她意识到自己是失望了,又为刚才莫名其妙的期待感到懊恼,今天是怎么了?似乎每个人都瞅出了她有心事。虽说半年来他单独约了她好些次,可她每次都是在确定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才赴约的,何况自己从来也没有向他表露过什么,说实话,有时侯就连自己,也弄不清楚脑袋里真实的想法,别人怎么可能一眼看出来呢?唉,这一切都怨他,本来日子过得平平静静的,他对她一贯的沉默也从未表现出一星半点儿的不满,任何时候都是一副耐心、快乐的样子,可昨天上午……
“有一次他还说教我玩游戏,捏着我的手半天不放,我都……”女友继续喋喋不休。不过话题显然跑远了。
她打断女友的话:“你这裙子真挺好看的,花了不少钱吧?”
“嗐!自个儿花什么钱呐,都是大海付的账,哟,差点忘告诉你了,我就要结婚了,日子定在下个月初,我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是吗?和谁啊?”
“还能有谁?大海呗。”女友的眼中突然透出茫然伤感的神色,“我们都八年抗战了,总开着花不结果,我怕那花儿有一天会谢了。”
“是吗?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她怔怔地望着女友。
两人陷入了沉默。楼前林子里不断传出清脆的鸟鸣,却又没有一双翅膀在这个夏日傍晚的天空扇动,像妙曼的手掌拂过城市黄昏的琴弦,蓝天白云被关在金丝笼里,啼声清脆,心已嘶哑。
她想着下午在医院大门外的事情。
“后来,”老人继续给女孩子讲他的故事,“后来我就听见那首歌了。我们一大伙人挤在门口,不出声地望着屋内发生的事情。姑娘已经奄奄一息,口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她母亲伏在被子上,低声地哭,她父亲耷拉着脑袋,站在一边。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姑娘失血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她母亲赶紧抢上去,将耳朵附在她嘴上。”
“她最后说什么了?”
“这时,我恍恍惚惚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是歌声!有人在唱歌儿,我扭头望了望,身边的人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屋内,姑娘的母亲在大声地喊着什么,姑娘的父亲这会儿也紧张地靠上前去,伸手撑着床沿。我看见了,看见了姑娘的嘴唇在艰难地一开一合……”
“呀!”女孩子轻轻地叫了一声。
“你大概已经猜出来了,正是那姑娘在唱歌,或者说,应该是那姑娘在唱歌,尽管这两种说法有时意思会差很远,唯一的事实是只有我一个人听见,可说实话,我没有来得及完全把它听清楚,它像是在埋怨我一直将某些话压在心底,从来不对喜欢上的姑娘表白,又像是在叹息自己的一生悲苦,最终落得个含恨离去的收场,歌声中充满了哀怨,叫人不忍心细听。”
“您,不能唱两句吗?”女孩子试探着问。
老人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这我没法儿唱,那歌儿就像烙铁似的烙在我心里,可我没办法将它唱出来,你奇怪了是吧?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如今我老了,许多往事都记不起了,惟独这支歌儿我感觉到应该是我记忆中最清晰透彻的一件事儿,可感觉归感觉,每次等我一认真琢磨,它就像哧溜一下逃到了远远的别处,再不让你能认清楚。”
女孩子一直皱着眉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疑惑地说:“您不是想虚构个故事同我讲什么道理吧?我怎么听着觉得挺玄,整个人都陷进去了,世上真有您说的那种事儿吗?”
老人盯着女孩子,愣了半晌。最后讪讪地说:“这样啊,也可能是,我自己也想过这个问题,你说当时我听见声音就那么一忽儿的工夫,之后我问了一些在场的人,都一致说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加上事情又过去了这么多年,谁能保证我当年听见并记住的一定是歌声呢?还一定是姑娘临终唱的?只是那一刻我对自己过去的软弱确实后悔极了,后悔得扶着门框都站不住脚,一直延续到今天。每当我回忆起年轻时候的这件事情,我就老觉得有个神秘、飘忽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我就相信那一定是她当年唱出的歌声。”
女孩子抿了抿嘴唇,抱歉地望着老人:“还是有点儿玄!”
老人显得有些失望,说:“那是我不好,没有同你讲清楚,不知怎么的,我最近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一说话稍不留神就出差错,不过你要知道,我唠叨这么长一个故事,只是为了告诉你,你要真心疼什么人,得赶紧跟人家说,这世上哪时哪刻不在发生点儿什么不好的事情呢?谁能保证这些事情下一阵子就一定不会落在他头上呢?人随时都有后悔的可能。你看,我就是你那个什么……”
“前车之鉴!我老师常用这个词儿。”
“嗯对,前程无限!你是个好孩子,这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语文根本难不倒你,你对自己要有信心,你不是还想前程无限吗?”
女孩子捂着嘴咯咯地笑,肩膀一耸一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