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这人有意思啊,连小护士也爱同我搭讪,经常没话找话儿地瞎聊。”
1床在床上躺下来,两人都不再说话。桂花不失时机地趁着沉默的空隙散发着浓香,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的香味儿在病房里如暗潮涌动,在人的鼻翼下掀动小小的波澜,尽心尽意地挥发,全然不顾及将穷尽于哪个微不足道的时刻。
战争结束了。一批批劫后余生的人从战场上撤下来,满怀庆幸和激动与各自的亲人团聚,浓重的硝烟在荡涤、消散,家园安宁依旧。可并不是所有的创口都能不着痕迹地愈合,女主人公天天扶着门框,逮着相识就询问心上人的消息,但人们面对她热切的眼神,却只能爱莫能助地摇摇头,在一连串失望的打击下,女主人公病倒了,出征几年的心上人依旧音信杳然、生死渺茫。
而当男主人公几经波折、历尽沧桑,终于回到那间真正属于自己的爱的小屋时,女主人公却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躺在病床上,透过窗口望着蓝天,她感觉到自己听见了他回来的脚步声,她并不绝望心伤,她要等着心上人走到病床前,亲口对他说再见珍重。这时,一个女声在画外轻轻地唱起,荧屏下映出字幕:让我哭倒在你怀中,直把眼泪哭干,哭干,流逝的云啊,野鸽子啊,命运多悲惨,相爱的情侣两呀两离分,别了,永别了,让我先走在前。
她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屏幕还在不停地闪烁变换,歌声像一股薄凉的秋水还在室内回旋涌流,她的思维却慢慢地脱离开了这段日本影片,转移到了一些别的事情上。
自从上回女友来过之后,她原本平静的心情又陷入了迷惘之中,就像一个预感到自己正走上一条错路的人,只是惶惑,却无能为力重新找到正确的方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儿。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啊?你说说,怎么到最后,结局是这个样子啊?”女友在她面前流下了眼泪。
她有些吃惊:“你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想结婚的吗?”
“结婚?算了吧,一点儿也不像咱们原先设想的那样儿,现在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项任务、一桩仪式罢了。有时侯想想真灰心,都八年了,我还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大海。”
她心里“咯登”一下。
女友抓起她的手:“可话说回来,我不结婚行吗?事儿总是这样,在别人那里,没有爱算不了什么,不结婚就是十恶不赦的罪过,可一临到自己头上,都发现原来只有爱才是最重要最核心的,也是最令人无奈的。”
“别、别!你别这样想……”她觉得自己有点儿晕。
“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付出或得到过真正的爱,甚至对此浑浑噩噩毫无察觉,所以,”女友盯着她的眼睛,“一旦你遇上了,千万要把握住,起码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爱只在于有没有、是不是和说不说,不在于占据没占据,而结婚才是有关控制、占据、操纵与否的问题。”
她浑身乏力地木然地坐着。
女友抽抽搭搭地走了。临走前她坚持要将身上刚买的新裙子脱下来送给她,然后在她的衣柜里随手取了一套旧衣服换上。
现在,这条连衣裙就挂在阳台上,从她坐的位置一眼望出去,刚好能看见。夏风吹拂,裙裾飘舞,像一个不安分却竭力装得优雅的精灵,阳光通体透明地照下来,裙子周边泛出的一圈白亮的光芒直晃人眼,相比之下,中间尤其是束腰部分精致的褶儿便略显得幽暗,给人以温静的质感。
真漂亮!真美!她在心里叹道,可惜谁也不愿意穿它!自从女友将它留在这里,已经过去近两个星期了,她还一次也没有试着穿过。
电视里故事在继续,男主人公怀着巨大的悲痛护送已魂归西天的心上人回到了家乡,他抱着爱人走上高岗,山林莽苍,溪流湍急,花果飘香,伐木的歌声远远近近悠扬地响起……
害怕?怀疑?优柔寡断?都是,又都说不清楚,不知道根源究竟在哪儿。她回忆起当初两人相识的时候,他经常在办公室里与一帮年轻人高谈阔论,从城南蒙面抢劫案到四维空间的星际航行,从美国总统访华到金庸与央视版笑傲江湖,从国家足球队进军世界杯到单位某某某的桃色新闻,等等,话题无所不包,她在一旁听久了便有些入迷,便觉得自己学问浅薄视野狭窄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而总在这个时候,他就从狂轰滥炸的人堆里抬起头来,朝她微微一笑,尤其当她楼上楼下忙活着为他们端茶送水,他更会在接过杯子的一刻大声说:“谢谢啊!每次都麻烦你!”这一切让她打心底里感到高兴,觉得自己还不是一个完全遭受遗忘的人。
可渐渐地,她发现他看她时的目光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若有所思,意味深长,似乎带着某种特殊的含义,这样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投向她,令她惴惴不安起来。但他仿佛一早看穿了她的心思,摸透了她的脾气性格,从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作出什么她认为出格的举动。他开始等在她单位大门外僻静的地方,随便编个藉口在她下班后陪她同行一段路,顺着她的心意聊聊闲天儿。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半年。
她一直觉得保持目前这种情形没什么不好,她习惯了安于现状,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一切都视为挟带着不祥的预兆,心底时刻埋藏着茫然和恐惧,以后会怎样?这是一个她很少,几乎从来不去仔细琢磨的问题,像刚刚说过的,她自己也不明白错究竟出在哪儿了。尽管她早已经从他的眼里读出了深浓的情意,但只要他一天不明明白白地说出口,她就感到莫大的欣慰,认为生活会永远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当然,事情最后出乎了她的意料,那天上午他突然变得那么冲动,完全像换了一个人,迫使她一下乱了方寸……
也许,女友的话值得想一想,我究竟……爱不爱他呢?一提这个似乎无可回避的问题,她的脑袋又像上回一样“嗡”地一下闹开了。她抬起头,无助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富丽堂皇的吊灯。感激是一定的,世上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像他这样理解体谅她,可究竟——爱不爱呢?
她站起身来,随手抓起遥控器一揿,荧屏“啪”地一声像一粒火种骤然熄灭的同时,影片最后一个定格画面跳入了她的脑海:男主人公怀抱着永远沉睡的爱人伫立在见证了他们曾经相爱的山岗上。而歌声,早已停止,空气寂静凝滞,似乎它从未响起过。
走廊里“咔哒咔哒”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
“是你女朋友吧?”2床扭过头来。
“谁?”
“别装傻!刚走的那个。”
“不是!普通朋友而已。”
“普通朋友?我看她天天往这鬼地方跑就不普通,这种事儿可休想瞒得过我。”
“说了你又不信,我们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2床狐疑起来,继而又肯定地说:“那我看这姑娘对你有意思!”
“我可不这么想!”1床笑一笑,“我可不敢去这么想!”
“为什么?”
“我一想心里准乱成一团,我一想就准控制不住自己。”